本文是一篇回忆性散文,讲述了作者1996年在草原经历的一个冬天。作者回忆了姥姥生病时自己外出求助的遭遇,包括被邻居恶语相向、被狗咬伤等经历。这些经历让作者感到无助和伤心,但也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安慰和力量。
作者通过回忆姥姥的关爱和呼唤,以及自己成长过程中的挫折和经历,对亲情和成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1996
年,是姥姥带我到草原的第二年。我当时四五岁的样子,还不会说话,被邻人喊作“小哑子”。姥姥则不,她一直唤我“小孩”。
那年隆冬,落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俩还没盖好房子,借住在一处不能避风挡雨的山窝窝里,没有棉被,也没有御寒设备。以秸秆和茅草为床为铺为盖。姥姥年岁大,抗不了寒,染了恶疾,昏睡不醒。
大人病倒了,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我跑出去找人,却不敢靠近远处人家的院子,只站在那路边的风里,等人路过。等了多半日,终于有人经过,见我冻得可怜,便随我到茅草堆里看她。看罢,说是饿晕的。
我就大着胆子去
“邻居”家讨点吃食,或者称不上是邻居,只不过共同居住在一处风雪里罢了。我从旧包袱里取出去岁自江南一路带着的碗——一只破旧的不成样子的大碗。这个碗因为是铁皮的,摔不碎,且分量轻,才一路带着。磕磕碰碰久了,碗沿碗身皆满布斑痕裂纹,已然不能辨出其原先的白色了。
我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怯生生进去,因为是个哑子,边用手比画,边端出碗,盼着哪怕有一碗热水也行,至少可以为姥姥带回些温度。不承想我刚将碗从身后拿出来,那中年的女主人便一把夺去,厉声呵斥。我被吓一大跳,同时被吓到的还有她身后炕上坐着的一个小女孩,她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我当时还不懂此地方言,不晓得她说什么,却从她的神态和声调分辩得出,那话确实是难听的话啊。我只感觉到她突然靠近时的压迫感。她的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我闭了一下眼,手中的碗几乎就在那一瞬间,被扔到冰天雪地的门外。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冰地上滚了个难堪的弧度,原地打几个转,立住了。
我也被她用力推了出去,简直也是扔碗的那个恼怒的样子。地面真滑啊,我狠狠摔倒在地,磕掉两颗牙齿。寒冷的天,血流出来便冻住了。
她男人坐在炕上,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女人和我。
那个被吓哭的小女孩哭得更凶了,声音惊动了村里人家养的狗。村庄沸腾起来。小女孩许多年后与我同在一个学校读书,叫俊芳。她读五年级时,我入学,上三年级。
我后来在那里生活了十余年,这户人家,包括她家的田地,我再也没有靠近过半步。
这件事后不久,姥姥的病情更不见好转,有了恶化的趋势,先是咳嗽,之后便高烧不退,额头和身上滚烫,人那么瘦,又饿了许多天,越发皮包着骨头了。路过的人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与我讲,找到退烧的药,兴许还能救回一条命。
我就又冒险去一户有狗的人家。许是知道讨不回退烧的白药片吧,我壮着胆子,夜半翻墙偷药。刚翻墙过去,一只黑色的大狗便跑过来撕咬我的棉裤脚。好疼啊,我倒在地上不能跑动了。它拉起我,拖了两三米,才勉强松开牙齿,继而汪汪地狂吠起来。引得这户人家房里的灯亮起,骂骂咧咧的男人和女人拉开房门走出来。
我坐在雪地里,已经没有力气移到别处去了。一个披着月白色棉大衣的女人伸出长长的一根木棒,狠狠打在我被大狗咬过的腿上。真疼啊!我再醒来时,已在这户人家院门外。夜正深,炭一样黑,伸手不见五指。寒冷穿过我的身体,将地冻住、雪冻住、水冻住。路都冻起来了!那个幼小的孩子,就用手,在雪、碎冰和沙石混合的路面上,用力地爬。爬回姥姥身边。手心的肉是被磨薄了吗?漫长的回到她身边的路啊。
可是姥姥还安静地躺着,没有醒转。救她的白药片还没有找到。怎么办呢?我又冷又饿,更疼,好伤心。在用尽全身力气爬回到姥姥身边后,即昏睡了过去。
又过了许多天,我睁开眼睛,却不能站起身,不能走路了。姥姥已经恢复健康的样子,为我擦手上结的痂。
她问:
“小孩,疼吗?疼就哭出来。”
我摇头。
她又唤我:
“小孩,小孩。”
我对她笑啊笑。
不多久,南向的风吹过来,冰化了。春天来了。
又过了许多年。我有了自己的名字,从牧区考出来,到城里读书、劳作。姥姥已经不在身边,我也养了只属于自己的大狗。有个秋日的夜晚,大风吹着,就要降温了。想到冷,就不自觉想到那年冬天,
1996
年,便不免有些伤心。
而这突如其来的伤心到底源于什么呢?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她身边吗?是不能掉眼泪吗?是天太冷了吗?是笑啊笑啊,是想她时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方才大概明白,原来我是想安慰自己
——想要当时感到无助伤心的那个小孩得到安慰。
而自姥姥走后,再也没有人唤我
“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