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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灼见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2-18 07:54

正文

 

Feb.

18

灼见(微信号:penetratingview)

沉默克制的人很难动情,一旦动了情,就会倾其所有,矢志不渝。


作者丨慕容素衣


从前的日子过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从前的情书,却比现在美得多。


2014年,我的微博、朋友圈都被“醒来觉得甚是爱你”这句话刷屏了。人们不知,这句话出自一个名叫朱生豪的人笔下,是他写给妻子宋清如的。


以前一直觉得,如果要选出民国最美情话,肯定是从沈从文、徐志摩、鲁迅等人的诗文之间任选其一,直到朱生豪重新被发掘。


沈从文的情书是典型的单恋之人的情书,一派痴情,略带一丝孩子气,比如“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带着茫然无措的稚子气息,爱让我们的大作家卑微到“只想下跪”,让人心生怜惜。


徐志摩的情书是典型的热恋中人的情书,如痴如醉,火爆热烈,比如“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放置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看得出来,我们的诗人,已经被爱冲昏了头脑,这样的爱,热烈得未免过了头,让读的人都未免脸红。


鲁迅的情书则是典型的夫妻之间的家常情书,著名的《两地书》尽管大多写于他和许广平恋爱时,却多是关于柴米油盐,琐琐碎碎,离不开日常生活,比如“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凫水了;又想,倘若害马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信中,他亲昵地称许广平为“害马”,有时也称她“小刺猬”,倒是显露出活泼的一面来,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写的信都是家长里短,读起来给人的感觉他俩之间不像是恋人,倒像是夫妻。


朱生豪的情书,迥异于以上三人的风格,不至于热烈得过了头,也不至于琐碎得太絮叨。他的情书缠绵得恰到好处,炽烈得恰如其分,一贯深情,偶尔俏皮,有一种不疾不徐、舒缓自如的情感洋溢其中: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世上一切算什么,只要有你。”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该多么好,我一定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好法。”


“我爱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我想作诗,写雨,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我找到了你,便像是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仍将永远彷徨着。你是unique(独一无二)的。我将永远永远多么多么的欢喜你。”


在一个远离情话的年代里,读着这样的绵绵情话,忽然有些恍惚,难以想象,是怎样深情绵邈的人,才会说出这样令人心醉的情话呢?


爱情在这些情话里呈现出最完美的一面来,没有猜忌,没有懊恼,有的只是欢喜,只是诗情画意。沐浴在爱情之河中的人,无一事不觉得称心,就像朱生豪在信中所说的“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完美的爱情,宛如完美的天气,令有幸遇到的人愿意永远活下去。朱生豪和宋清如就是这样的幸运儿,他们遇到了彼此。


在嘉兴朱家的故居里,挂着一副题联:“才子佳人,柴米夫妻”,那是他们结婚时,由著名词人夏承焘特意为这对新人撰写的。

 

结婚前,他们是才子佳人。


初遇时,朱生豪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却已初露才华,被称为“之江才子”。宋清如则是大家小姐,写得一手好诗,施蛰存说她的新诗有“如琼枝照眼,我以为你有不下于冰心之才能”。这位小姐年轻时以特立独行闻名,进校时就宣称“女性穿着华美是自轻自贱”,又说“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


他们因诗结缘,当朱生豪看了宋清如的诗稿《宝塔诗》后,被其中蕴含的灵气和才思深深触动了,于是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和她诗词相和。


宋清如这样回忆初次认识朱生豪的情景:“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他的外表如孩子,腼腆、寡言,在同学们看来几乎“没有情欲”;他的内心却埋藏着一座火山,堆积着太多炽烈的感情,只待喷薄而出。


沉默克制的人很难动情,一旦动了情,就会倾其所有,矢志不渝。朱生豪就是如此,宋清如之于他就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他累积多年的情感。


他们相识仅仅一年后就面临了分别,他去了上海工作,她继续留在杭州念书,从此开始了漫长的鸿雁传书。


临别时她送给他一支笔,就是用这支笔,他给她写了五百多封情书。


这是一场构筑在“纸”上的爱情,婚前他们相爱十年,有九年在通信。朱生豪把他最好的一面都展现在信里了,只有在文字构筑的世界里,他才能够实现真正的无拘无束、潇洒自如,可以深情款款,也可以任性调皮。


谁能想到那个在同学们眼里沉默得近乎木讷的朱生豪,笔底居然如此活泼又如此丰盛,在信中,他戏称宋清如为“阿姊、傻丫头、青女、无比的好人、宝贝、小弟弟、小鬼头儿、昨夜的梦、宋神经、小妹妹、哥儿、清如我儿、女皇陛下”等,自己则谦称为“你脚下的蚂蚁、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丑小鸭、吃笔者、阿弥陀佛、综合牛津字典、和尚、绝望者、蚯蚓、老鼠”等。这样的诙谐,想必宋清如读信时,一定会忍不住喷饭吧。


分离让他们刚刚建立的感情更加炽热,所以朱生豪说:“似乎我每次见了你五分钟,便别了你一百年似的。”


他们的感情在纸上早已燃到了沸点,可在现实生活中,却是聚少离多,偶尔见了面也是淡淡的,两个人都不像信中那样自如,我们的情书大师好像还没有掌握让爱情在现实中升温的诀窍。


这场过于漫长的异地恋一谈就是十年,在此过程中,宋清如拒绝过朱生豪的求婚,理由是她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对此,朱生豪很有耐心,给爱人写了一封饱含哲理的信:“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


好的爱情具有催人奋进的力量,朱生豪年轻时也是很迷茫的,一度沮丧地对宋清如说:“如果到三十岁我还是这样没出息,我非自杀不可。”


幸好在认识宋清如不久后,二十三岁的朱生豪确立了一生的志向: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当时他将翻译事业当作摆脱迷茫的一剂良药,也为了给中国人争一口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他想把莎翁的译著当成一份“爱的礼物”献给宋清如。他在给她的信中这样写道:“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


这样的志向,几乎称得上是壮志凌云。要知道,朱生豪只是一个在世界书局任职的小职员,默默无闻,毕业的之江大学也不是什么知名学府。而在当时,翻译莎士比亚的可是梁实秋这样的前辈。一介后生小子,敢和文坛大腕较劲,真叫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宋清如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支持他,并在经历了多年的爱情长跑后,毅然和他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年,宋清如已经三十一岁了,朱生豪也有三十岁了。两人一贫如洗,连婚礼上穿的衣服都是借来的,可他们心心相印,有着对未来最坚定的信念。

 

结婚后,他们是柴米夫妻。


有人曾经让宋清如形容他们婚后的生活,她简洁地回答说:“他译莎,我烧饭。”

贫穷的日子里,朱生豪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才子书生,一心扑在翻译莎士比亚剧作的工作上。宋清如呢,这个写得一手“如琼枝照眼”般文章的佳人,却甘心洗手做羹汤,转身做朱生豪背后的妻子。


为了贴补家用,宋清如除了主动担当起家庭主妇的责任外,还常去缝纫店揽些针线活回家“加班”。为了量入为出,她每月上旬总先把柴米买好,其他开支能省的一律省去。她带回家的蔬菜常常是以“一清二白”为主,即青菜和豆腐,吃到鸡蛋就算“开荤”。没有钱买牙粉,他们便用盐代替。朱生豪的头发长了,宋清如亲自拿剪刀给他修剪。


物质上,他们是困窘的;精神上,他们却是愉悦的。朱生豪译好的稿件,宋清如是第一个读者,还同时扮演着校对者和欣赏者的角色。艰苦的翻译工作之余,他们一起选编了《唐宋名家词四百首》,作为译莎之外的“课间休息”。


他比婚前更加依恋她,一次,宋清如有事回了趟娘家,朱生豪竟每天站在门口的青梅树下等候爱妻归来。那时阴雨连绵,他每次想起她时,就会捡一片落花,写一段思念她的话:“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夜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的有味。”


等到宋清如二十天后归来时,花瓣已收集了一大堆,她看到夫君消瘦许多、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直流眼泪,以后,两人再也没经历过长时间的分别。


日子的艰辛和时局的动荡让朱生豪越来越沉默,他闭门不出,拒绝与人来往,把全部时间和精力交给翻译工作,一年之中,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日子有一百多天,说话不到十句的有二百多天,其余日子说得最多的也不到三十句。他曾经说:“真的,只有埋头于工作,才多少忘却了生活的无味,而恢复了一点自尊心。”


朱生豪的坚毅和沉默一样令人吃惊,在翻译莎翁剧作的过程中,他的译作曾经一度毁于战争的炮火,可他马上拾起笔,又从头译过。宋清如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八一三’的炮火,日敌在半夜里进攻,把他从江山路赶了出来。匆忙中他只携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中间塞满了莎氏剧全集、稿纸、一身单短衫……他姑母见他把衣服被褥整个儿的全部财物都给丢了,气得直骂,他却满不在乎,只管抱着莎士比亚过他的日子。”


长期的伏案劳作摧毁了他的健康,婚后才一年多,他不幸染上了肺结核,由于经济情况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很快病情转危。这时,他最遗憾的是“莎翁剧作还有五个半史剧没翻译完毕,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


临终前,宋清如给他擦拭身体,他喃喃地说:“我的一生是清白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大叫一句:“小清清,我去了!”不待爱妻回答,就撒手归去了。


他去世时,宋清如还只有三十二岁,两人结缡不到两年。留在身后的,是爱妻稚子,以及未竟的翻译事业。


宋清如曾说:“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像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涟。”

朱生豪身后一贫如洗,留下的只是三十一种、一百八十万字莎剧的译稿,那是他承诺送给她的“爱的礼物”,比任何财产都珍贵。她的后半生致力于出版这份译稿,让他生前的遗憾臻于圆满。她也曾和别的男人有过感情纠葛,却没有再嫁。


正如他们的儿子朱尚刚所说,老去的宋清如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唯有朱生豪仍是她心目中永远清晰的偶像。她在最后一段生活道路上,把剩下不多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塑造这个偶像了。


朱生豪病重时曾对妻子说:“要是我死了……不要写在什么碑板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五十三年后,宋清如溘然长逝,因丈夫的墓已毁于“文革”,所以她只能带着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他写给她的书信及那个装了他灵魂的信封一起下葬。


倘若有另一个世界的话,他们将一同在雨声里做梦,一同在雨声里失眠,他们的故事不仅留在了书信里,更写在了彼此心上。



摘自

《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爱情》



—THE END—


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时光深处的优雅》等,公众号:慕容素衣(mrsy66)。经授权发布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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