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上海是一座四处被高温炙烤的蒸笼城,出门半会功夫头发丝儿快要自燃起来了,浑身黏糊糊的。白领们裹着空调衫在写字楼里一边避暑一边赚着维持房租房贷差不多的工资,而为了温饱不得不长时间奔走在室外的环卫工人农民工,大多靠着地铁站里的冷气和雾气包裹的杯装冷饮保命。
这样的季节让我也特别纠结,涂防晒霜呢,热化掉的彩妆成分与汗水融在一起的感受非常糟糕,不涂呢,很快就会被晒成两条腿走路的妙龄泥鳅。但即便我最终还是做出了努力,依然被晒成了半条行走的泥鳅。
不上班的时候是靠着泡附近的图书馆来维持正常的情绪和生活的,每天在地铁里与各种人匆匆碰上一面。这个季节在地铁里发生的口角和推搡往往比另外的三季多出许多,我也搞不清楚是炎热的天气让人们更加容易不耐烦,还是暑热把生性暴躁的人全聚集到地铁里吹冷免费空调来了。但夏天也有夏天的好,夏天的树上猥集的叶子是绿油油的,还藏着各种知了。上海街道上最常见的树木是悬铃木科的法桐以及花贞,天气晴朗的时候人行道上落下一块块斑驳的树影,这样有意境的小路走上去要么就什么都不想,要么就脑子放飞想点有的没的。原本像这样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就是乘凉的好去处,但可惜城里的大树下还是一样的炽热,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熏熏的。
在上海,确切说应该是所有城市,对所植的树木和花草都经过了一种基于美化与秩序感的标准所做出的人为选择。像春天各大校园里四处可见的复瓣多得过度的山茶花,还有那些仅作观赏却从来不结果子的桃花,虽然最喜欢的还是自然状态下的花草,但不管怎么样,到处都有植物树木总好过到处处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且都算作是城市对大自然热爱的一种见证。
我独处的时间最多,对一些物件和意象的感情胜过对待人类。像夏天的大树和溪流,暴雨前的蜻蜓和稻田,傍晚的烟囱跟雨后的小蘑菇,还有秋天的稻草垛和落叶堆里的板栗刺球球。留在记忆里的它们一直被我坚定地喜爱到现在,还有住户门前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禾跟屋檐悬勾子底下串好的干菜,园子里只在夏天才红扑扑的小番茄,朝天长的七姊妹小辣椒,还有我妈种的向日葵。对它们的偏爱是因为这些沉默不语的从土里生长的东西时刻给我定居的感觉,是一种关于家庭的稳定感。从小阅读的习惯并没有让我成为十足有耐心的人,但喜欢亲自动手去亲近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却让我对发掘细微的美好上了瘾,这种与泥土阳光为伍,对一块土地负责对若干株菜苗花苗树苗负责的的感觉很好,这是出自农村孩子对土地的一种深厚情感。
因为是在少数民族聚集区长大的土家族人,在吊脚楼里长大。从幼年的摇篮到居住的房屋再到如今每天会触摸的书籍纸张,没有一样是离得开树木的,我是惯常依赖和痴迷大树的人,树叶在风中的悉窣作响就是来自大自然最能安抚心神的力量。屋子旁是一棵高大的古松树,时常能在烈日暴晒的正午清晰看到它的树干上流淌出的松油,那是一种让人闻到就不愿挪开鼻子的油脂清香。田园诗歌情怀是文化人做的事情,对于农人来讲,大山和土地向来是没有太多文艺的注解的。在他们眼里,树木青草和每一寸土地能派上合理的用场就是它们存在的最大意义了。很多老人在夏天会从山里捡来这种小松木树桩劈成细条,每次在火炉里点一小块来引燃生火,因为有松油脂的缘故,火苗旺得嘶嘶叫喊。
到如今再闻到这种松糕油的气味才察觉那是点燃记忆火苗的味道,能激发心底所有的怀旧情绪,关于我爷爷奶奶和所有我在世跟已经不在世的至亲的。
奇怪,现在回忆起在农村长大的那些个夏天好像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炎热过,也从来没有依赖过冰镇的碳酸饮料跟防晒物品。应该是老屋边那棵上百岁的大古树,以及无数棵深深扎根土壤风雨里屹立不倒的树木的功劳吧。在大古树底下摆个躺椅瘫开,脚一蹬摇三摇,手边放一杯泡好的碧螺春,算是我在老家酷爱的一种夏日消遣了。
就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树木植物,让乡村的夏天哪怕三伏天也有可以歇脚乘凉的树荫,晚上的山风也足够凉爽,不需要借助压缩机这种工业时代的制冷杰作,遵循着一种顺应自然节气的秩序。
再说下去又该变成忆旧了,地里的西瓜啦,知了啦,大河啦,小玉米啦,野葡萄啦,这些都是我消暑的节目。
说回城里吧,要是将城里的夏天说得过于无趣和工业化未免不公平。城里也有喜爱的友人,有极好吃的食物还有一些像浦东图书馆西西弗诚品书店漫咖啡这些我非常依赖的地方。
在酷暑天气,出门不涂抹那么多不必要的彩妆产品在脸上,不为了非得多好看穿折腾脚的鞋子,顶一头干净蓬松还带点洗发水淡香的中短发,约上最好的朋友,找找附近好吃的小店吃一顿喜欢的午餐,然后在凉爽的书店或者咖啡厅或者任何适合小憩的地方喝一杯去冰的奶茶。这种事情是可以列入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几件小事里的。
不得不说我确实是一个沉迷各个边边角角领域的人,虽然汗津津的四肢跟40度的高温让人沮丧,但倘若喝到一杯去冰加半糖加波霸的红茶玛奇朵也足够让人原谅这见鬼的高温,小碎步愉快地跑起来呀。既然炎热的天气让人胃口寡淡吃饭不香,为什么不去抓一些像陈皮啊乌梅干啊山楂啊甘草啊薄荷啊桂花啊黄冰糖啊,这些乱七八糟但最应该在夏天露一手的材料,按自己的酸甜偏好熬一锅洛神桂花酸梅汁,再冰镇一下咕噜咕噜开喝。好喝到甚至会由此怀疑自己找到新的发家致富之路,当烦了小白领还可当酸梅汁小西施。
虽然酸梅汁这种东西很容易在商店买到,但在大家有余地选择远离厨房和煤气灶享受美食和饮料的今天,应该格外感谢舍得花费一点点钻研时间来成就私味饮食的自己。掌握一些实用的消暑小方子,夏天是不是又活泼了许多。
不过长期来看,喝茶会比喝带糖分的饮料好一些,我爱喝茶远远胜过喝凉白开,一年四季按照自己的身体状况泡各种各样的茶,绿茶红茶黑茶花茶。经常批一条披肩在冷气很足的空间或者蜷在图书馆书架的一个僻静墙角里读一点想读的书,喝些热茶,一待就是一整天。虽然是很年轻的年纪,却恐惧人群的聒噪,只依赖于独立并且安静的生活。这段时间的浦东图书馆多出许多来避暑的观光客,有沉迷抖腿不能自拔的,有热衷跟对象喂食窃窃私语秀恩爱的,还有一些全身各种香味元素堆积活像移动香薰灯来熏馆的,还有没开静音直接咔嚓咔嚓来拍照预备着发朋友圈的,当然也有抱着CFACPA这些复习资料指着奔大好前程的上进好青年。
最后桌腿被抖累了,香水被熏死了,手机也发烫中暑了。
彭君睿,祝愿你明天来再别与那些活力四射的人共享一张书桌,闭馆前为自己祷告三遍。
不得不承认,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就得像忍受三伏天的高温一样忍受各路人有意无意的冒犯和侵犯性的打扰。那到底是炎热的天气让人更容易不耐烦还是我本性就暴躁呢,摊手拷问自己。
放眼望去,早晚高峰的上海地铁站里全是人,黑压压的人浪耸动,人类果然是征服这个世界的霸王啊。他们当中有从小就没有深度阅读和独立思考习惯,只观赏最热的IP畅销书和影片,对着任何好的文字和精神始终无动于衷的人;有理解能力只够够到皮毛,却偏要扯大嗓门不遗余力地误解甚至指责别人的人;有从来没有良好的付费习惯支持一场好电影一本好书籍,去为他人的才华和成果鼓掌的人;有从未在世人的悲剧和不顺面前多一点点耐心和悲悯的人,有为了挤上一趟地铁能撒泼辱骂半小时甚至干上一架的人。
当然,很大概率上他们还是同一批人。
我在内心翻白眼,但人家比我翻得更厉害,但这不要紧,这是他们的人生。
在更深入接触阅读与写作之后,难以避免会因为一个观点一个表达一种坚守被人误解甚至言语攻击。尽管我认为自己是对的,尽量尝试心平气和地告诉对方最诚恳的想法和初衷,尽管这个过程里我一再克制自己仅仅只需要替自己把事实说清楚而不去伤害到别人。但结果经常是徒劳的,以至于现在在我眼里,因为介意被曲解而为自己的表达或者人生添加冗余的辅助说明,展开这种为自己辩护的行为从动机上就已经足够疲惫乏味了。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但没有很迫切地需要别人也能毫无偏差地理解到位并且认可。
这是我接下来要走的人生。
希望吵闹的人止步于我的书房门前,最好是尽情欣赏屋外的风景而不是在我耳边高谈阔论文学作品。希望我的人文素养能持续提高,尽可能少地错失好的书籍音乐电影和美术作品。希望我能逐渐成为博闻强识的女生,不因狭隘和愚见厚此薄彼了任何一位善良的有智识的人。希望我的能量更强一些,强到掌握足够的话语权使我目力所及的不公跟疾苦更少一些。除此之外,我还希望将来的屋子走古文明风格,仿制品少一点奢靡的家居少一点,花草多一些家乡特色的手工品更多一些,将妈妈为我做的湘西小菜摆满我的厨房,卧室添置爸爸亲手打的胡桃木家具。
或许有人将我归于田园清高主义的一类,但我讲的是酷暑天气里我同大家一样离不开空调和电冰箱,地铁还有飞机。我讨厌的不是铁路和汽车,财富和成功,而是一切凌驾于最淳朴的真理之上的激进和摒弃内在修为的浅薄跟自私。
但我自觉于干涉不了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每次陷入在弱势方面前爱莫能助的自责当中的时候,在被不得不面对的诡谲和愚蠢激怒的时候,去吃一根娃娃头的雪糕,像可爱多那种被脆脆的豆制品外壳装起来的香芋味儿雪糕,咬一口大头嚼在嘴里,奶油牛奶巧克力各种各样的成分甜化在口腔里。再一次,小碎步踱起来,宽宥尚还弱小的自己,同所有的沮丧与愤怒和解。
今晚我要吃一个瓜瓤不太老的瓜。空调打到27度,一边在被蚊子叮的腿上划十字架一边拿尖头大调羹按顺时针方向舀着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