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校园的东南角,有一个治贝子园,是前清贵族留下的,九十年代,汤一介先生和王守常老师努力争取到资金,复建了这个园子,主要用做中国文化书院的办公场所。保研的事情结束后,王老师带我到了治贝子园,给我看中国文化书院的藏书,和我谈研究计划,还特别鼓励我们不同学科的朋友之间进行密切的学术交流。在1996年,也就是我研一那年的冬天,我们几位朋友开始读福柯的《什么是启蒙》,读了几次后,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汤先生和王老师就让我们到治贝子园读书。最开始参与的应该有李猛、李康、赵晓力、强世功、郑戈、舒炜、杨立华、唐文明、顾杭、渠敬东、汲喆和我,应星当时在重庆调查,回来后加入的,此后又来了吴增定和张旭,前后进进出出变化很大,慢慢人员固定了,就被称为“福柯小组”。王老师对福柯小组非常关心,福柯小组最长期的读书地点,就是治贝子园。
研究生三年,王老师就交给我两个任务。第一,作为本科学社会学的学生,王老师希望我除了读哲学文本之外,不能把以前学的丢了,要通过做田野调查研究宗教和文化,打破学科界限。
这个要求使我到了哲学系后才真正学习社会学,进入中哲反而研究起洋教来,结果硕士论文写了一本天主教村庄的田野调查。这个研究硕士毕业后不久,刘小枫老师就推荐给道风出了,成为我的第一本书。也是从写这本书开始,我反而对西方文明和基督教产生了兴趣。
第二,因为老师当时还在带本科九四级的班主任,有些事情他让我帮他带学生,特别是带学生去天台山国清寺做调查,王老师带本科生,几乎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如同一个父亲,而他与学生对着吹烟圈的场景,更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很难概括王老师的性格:一方面,他心里装着学生很多很多的事,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另一方面,他又特别随性,随性到了没大没小、大大咧咧的程度。不能说这就是北大老师的特点,但对我而言,北大的精神,特别是北大哲学系的精神,就是这样一位老师教给我的。他很懒,读了很多书,上了很多课,但不写书,不写文章,不评职称;可学生的事却都是他自己的事,他随时都在为学生考虑着,安排着。他似乎就是为当老师而生的,所以,他毫无争议地成为北大第一届的十佳教师——第一届,那是货真价实选出来的十佳教师,我后来也当过十佳教师,但后来的十佳教师推选就越来越程式化,几乎成了轮流坐庄,与当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等到我2005年从美国留学回国,与王老师成为同事后,才知道了他在老师们当中的一个绰号:王爷。王爷出身名门,祖上是满洲贵族完颜部,父亲是东北军将领王化南,王爷是王化南将军最小的儿子,没有像他的哥哥姐姐那样转战南北,他出生时,父亲在傅作义手下做少将,积极参与了北京的和平解放。但王爷在历次运动中有过许多历练,在东北建设兵团插过队,开过汽车,也真的很擅长体育运动,特别能踢球。1973年,他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来上大学,本来想去北体学体育,却来了北大学哲学。张岱年先生非常赏识他,以后让他留系任教。王爷和冯友兰、梁漱溟、张岱年、季羡林、周一良、朱伯崑、汤一介等老前辈都有非常密切的接触,投入到中国文化书院的创建当中。对老先生交代的事,王爷都认真去做。每次和王爷聊天,他对这些老先生的故事都如数家珍。他家里挂着冯友兰先生的一幅字,但写得不是很好,王爷说:“冯先生年纪很大了,我却从没有向他求过字,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给我写了这幅字,算是多年师生之谊的纪念。那时候握笔都发抖了,所以写得也不好。”
对老师和学生,王爷都尽职尽责,但对自己的事却不大在意,不想著书立说,也不想评教授,他似乎很自觉地做了前辈与晚辈之间的桥梁。
老师们叫他王爷,除了因为出身名门之外,还因为他的派头和风度。记得除了这位老王爷,系里还曾经叫另外一个满族老师小王爷,但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人叫了,但大家都知道老王爷是谁。我回国任教时,王爷已经上了点年纪,却更加逍遥随性,喜欢和人神侃,喜欢和人喝酒,喝多了就挥毫泼墨。有时候他一晚上可以连喝两三顿酒,也留下一大堆字。国学在社会上逐渐热起来,来北大周围听课的社会人士越来越多,慕名来求字的人也越来越多。王爷的字是写得非常好的,但从不拿出去卖,都是在高兴的时候随意送。有几次,我在很偏远的地方看到一个小店的匾额居然是王爷写的,回来问他,他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写的了。我就劝他说:“别喝那么多酒,也别老随便给人写字了,小心被人利用了。”但他不会改,几乎每次在系里碰到他,他身上都有酒味。王爷就是王爷。
2007年,守常老师终于评上了正教授,但很快就退休了。退休后不久,他从汤一介先生那里接过了中国文化书院院长的职务。中国文化书院、“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委会,是八十年代文化讨论中最重要的三个思想团体。另外两个后来都散掉了,唯有中国文化书院仍然存在。
不过,毕竟时代不同了,当年的文化讨论氛围早已不再,守常老师一方面努力整理老辈学者的文集著作,另一方面积极向社会各界传播中国文化精神。他依然率性逍遥,但他做事有自己的原则。
他一方面是非常积极的,因为他对中国文化的使命感和热爱;另一方面又是守成的,从来都知道做事的分寸和度。
因为这些年的国学热,社会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活动,而作为中国文化书院的院长,他也随时都在接待四面八方的来访者。只要是诚心诚意学习和推广国学的,守常老师都非常热心,尽可能成人之美,所以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有一批真心实意的追随者。但他自己最牵挂的,却是为中国文化书院的老前辈整理著作,唯恐老先生们的学问没有传承者。每次看到老先生们的书印出来,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