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女权主义污名化是个假问题。而真问题是，大多数人——尤其特指女权主义的批评者们——对中国女性的处境到底了解多少；真问题是，没有女权主义，男人们是否真的会过得更轻松自在。
我不是一个专业的女权主义研究者，女权主义对我的启蒙，不是通过书本，也不来通过任何人的言论来完成的，在我的个人经历里，成为女权主义者是一个自然的、甚至是被逼迫的过程。
我成长在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家庭里。说普通，是因为这个家庭从任何一个方面都不突出，不富不贵。说不普通，是因为在我的原生家庭里，是很男女平等的。我的父母合理地分担家务以及教养我的责任。因为各自的工作性质，我母亲大概已经十多年没做过饭了。以至于在我长大之后看热播综艺《爸爸去哪儿》的时候，一度感到无比诧异：原来基本的生活技能竟然对这些父亲造成如此大的挑战？原来这些父亲如果不参加真人秀，竟然没时间带孩子！
后来，当我身边的朋友逐渐有了孩子，我才知道这种所谓的“丧偶式育儿”竟然是常态。我曾经在教育行业工作过几年，深知父亲同样应该对孩子负起责任和带来影响，可就是这样，无数人还是在网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带孩子就是女人的义务”的时候。如果你认为女权主义是女性只要“权利”而抛弃了“义务”，但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义务”，本身不只在伤害女性。
大约五年以前，我在中国西部的一个偏远农村做过一年的支教老师。这一年的体验，可以说是切肤之痛。如果说城市里女性的挑战是平等和公平，那么在农村，则甚至是生存。很多情景和故事远比我们在各种媒体上看到的报道更惊心动魄和荒谬离奇。
有一段时间，我的第一任搭档因为种种原因逃离了支教岗位，所以到了晚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守在学校里。学校老师因为担心我害怕，就留了两个高年级的女生住在学校作陪。在一个停电了的夜黑风高的夜晚，两个女孩儿突然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并且小心翼翼的嘱咐我把蜡烛灭掉。我问她们是怎么回事，她们说这两天在村子里卖货的人就在不远处院子里，一直拿手电筒晃学校，还用不太好听的话在议论我。
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但因为他们讲的是方言，我只听懂了他们在说我看上去年纪小之类的话。过了一段时间，两个女孩儿因为担心，又拉着我一起去找住在附近的老师求助。路上，她们反复提醒我小心，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老师，有些话说了不好听”。两个女孩子自始至终都很担心，不仅把学校的大铁门牢牢锁紧，还在那么冷的天气里，一直盯着外面的动静，我怎么劝她们都不肯回去。最后，我只好拜托了比较近的一个男志愿者老师过来，才让她们安心地去睡了。
这么多年后，我一直记着她们踩着凳子踮着脚悄悄往外看的样子，也一直记着她们说“老师有些话说了不好听”。不过是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们如此紧张区区几句议论我的话，又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们觉得“说了不好听”？我之后和一些老师打听，才知道就在几天之前，一个村民因为强奸自己孙女的事情东窗事发而服农药自杀。至于其他的，老师们也只说“这种事情挺多的”。
她们的担忧和恐惧，她们对我的保护欲，以及背后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显而易见。我不明白的是，她们那么努力地在保护我，可是谁来保护她们呢？即使那些事情不直接发生在她们的身上，那种成长过程里的恐慌，一定会在未来造成不好的影响。键盘侠们一贯自诩正义，一边骂着“女权婊”、“女权癌”，一边估计也没少骂那些强暴幼女的人禽兽。可是，“女权婊”们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减少“禽兽”而已啊。
不少人批评女权主义者太过敏感，认为那些“把女性当玩物”的言论是夸张和耸人听闻。但是作为一个外来的、教育水平还不错而且只是好心想帮点忙的知识女性，很多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在被当做玩物。言语上的调戏、不尊重，握个手十分钟不松开的事情，在当时的我身上时有发生。
但当时的我并没有选择激烈反抗，反而是能忍则忍。今天回头想这些事情，我并不为自己感到悲哀。务实地说，在极端男权的环境中，女性要保护自己，就需要付出代价。我感到恶心，而我虽然不悲哀于我自己，却悲哀于那些年龄还小，甚至还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农村女孩儿。
下面是另一件亲身经历。
这是离我结束支教工作只剩不到一个月时发生的事情。附近项目点的一个女义工，打电话告诉我她发现学校一个老师和一个女生长期保持性关系。这件事能让她一个外人听到，自然已经闹到满城风雨。这个义工当时很担心，就找到了这个女孩子谈话，女孩子说她并不喜欢这个男老师，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有办法离开。而当事男老师听说了她们的谈话，居然打电话威胁，甚至指责女义工诽谤。明明是强奸，连带学校的其他老师在内，所有人都在指责受害者。更可怕的是，类似的事件中，家长们往往因为嫌丢人，会去拜托男老师娶了那个女孩子，哪怕她年龄尚小，哪怕这个女孩子当时学习成绩非常优秀。
类似这样的故事，我还能讲很多。女权即人权，我只希望，女孩子们，特别是农村的女孩子们，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我记得曾经有人问我：“你在农村经历了那些事情，你认为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按照我的经历来判断，我想这首先是男人的问题。为什么男人要向比自己更弱小的女人发泄他们被压抑的部分？不仅仅因为重男轻女导致的出生男女比例失调已经反应在了婚恋市场上，还因为农村女孩儿更能吃苦，所以务工者中留在城市的女性也要多于男性。我没有丝毫为这些男人开脱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不要以为女性受到的苦难只属于女性，它一定会是全人类的劫数。
我讲这些离“主流”生活貌似有点远的故事，不是因为它们更夸张更夺人眼球，而是因为“极端”的事情不会因为“极端”就数量稀少，要想减少“极端”，就得从基本的尊重做起。
如果有人不喜欢女权主义，不肯因为平等和尊重而放弃既得利益，那么也请你好好想想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愿在今后不会太多的男性只能靠充气娃娃来做自己的终身伴侣，也祝福你不因为被“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性抚养而耽误了天赋和智慧。
最后，有人说比女权问题更宏大的是人类的发展问题，比尊重女性更普遍的是对所有人的尊重。然而，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作者惠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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