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学人倡导古学复兴,国学观念呈现出一种超越儒学、以史代经的倾向,质疑儒学正统的历史叙述与价值系统。针对上述取向,早在戊戌维新时期,宋育仁、廖平、吴之英等人发起蜀学会,发扬圣道,讲求实学,侧重从伦理与政事方面转化孔学。1912年,四川国学院发起国学会,以尊孔研经为主旨,宣称“神州建国,圣哲笃生,撰合乾坤而伦理出焉,天精地粹,会其极于我孔子”。国学当以儒家伦理为宗旨,孔学为“群伦之宗、万流之极、国学之粹”,“众美悉备而无其失,岿然为伦理宗主,本末大小精粗一贯也”。廖平五变之学倡导今文纬书、天人大小之学,阐发孔经哲学。吴之英认为“六经不分科,百氏不异趣”,并与宋育仁商讨廖平学说“有是亦有非”。宋育仁也批评廖平过于墨守今文,不通章句,“只能解两字相连,多则二句,如三句以往,即说不通”。宋育仁弟子杨赞襄称宋育仁开创富顺学派通经致用,“于微言大义,独有会心,其宗旨在以教养致富强”。在国学会中,宋氏贯彻复古即维新的思路,“闵学术之不明而人习于秦以后苟且之政,不知求长治久安之道,于是辨章古今学术之源流,历代治乱得失之故而折诸六艺”。他认为两汉为儒学持世,魏晋至唐为文学持世,由宋至光绪朝为理学持世,均未合内圣外王之道,如今孔学本义不明则国粹不能保,为回应反孔非儒的思潮,重建孔学统系成为当务之急。
宋育仁指出,研究国学必探其源,始知其流,“知国学之源流始能折衷其派别,所谓讲学之津梁”。学者常言文以载道,但误认为“文笔词章之专名,则国文与国学离合难明,莫适为主”。中国国学始于伏羲十言之教,“虽出自后世依托,然当时亦必有遗传著于文字”。两汉经师专治经学必通古文,即便“非专治经学者,言周秦诸子、马班二史皆多古文,非通小学不能解也”。汉代之前求学作文始于识字,归于明经。
有文而后成书。“三代以前书皆掌于官”,天子失官,素王代起,政教分离,学术普及。孔子设教,“学风流播,始有私家传习,古先学术因以有著于竹帛之书”,诸子百家分述六艺,本于孔子,“人在孔子之前,其书之出在孔门设教以后”。孔子制作之前,无专门著述之书。若不能始终条理贯通,“则不能识六经之书为何用,圣人制作因何而设,于是学自为学,政自为政,教别为教,而世间乃有无用之学,书橱书篓书库之闻人”。魏晋六朝之时,经术、子家、兵家、术数、方技、专门之学均亡佚,“唐修隋书,避难就易,后之目录家仍奉为圭臬,陋矣”。
中国国粹在于孔子之道,当由国粹以睿新知,孔子以素王集三代文化之大成,“独发其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三代以前之科学最为发达矣,然夫子之传授,独注重政教两纲而组合为一致”。六朝以来文学美术,宋明理学宗派,皆不足以代表孔学,欲明孔子之学,“必反而求之六经”。六经“精微难知而迹象可睹,不外政教两门”。孔学政治侧重伦理,落实于执中之政体,祖述尧舜之道,尽人伦以合天道,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孔子教育“明有礼乐、幽有鬼神”;孔子哲学“综旧史所掌之惟心惟物两派”,其微言“下学而上达”,“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西汉尊崇孔学,重视儒行,“是孔教实行之小验”;东汉更重经术,兴明堂辟雍,“有其政教一部分之雏形”。宋学晚兴,学无师承,援佛入儒,专求性道,小学荒废,“学者文人不治训诂,则不解古言,以意说经,望文生义,又以门户之争,迷误学界,而伦理汨于学究之言,政治委于俗吏之手”。清代学术汗漫支离,“学者之所学,非国家之所用,几于政与教各不相涉”。乾嘉以降,学界纷扰于汉宋之争。宋育仁视此为“治经学以求通圣人之言别为二道”,汉学流为考据,博闻强识;宋学“悉用平空理想,以心为师”;今之学者或驰骛文词,或趋于考据。在宋育仁看来,若要使经学成为科学,必先由诂训以通经文,后进于制度,“始心通大义,悟入微言,是即下学而上达必由之阶级,而非可以蹋等释阶而登天也”。
清末学人提倡国学,有意与君学相区分。邓实称秦汉以下,儒学与君权合流,中国政体演为君主专制,“夫自汉立五经博士而君学之统开,隋唐以制科取士而君学之统固,及至宋明,士之所读者功令之术,所学者功令之学。遥遥二千年神州之天下,一君学之天下而已,安见有所谓国学者哉”?孙叔谦则担心,以儒术为国学甚至会流于“朕即国家之学”。在民初共和的现实语境之下,儒学彻底丧失制度基础,无处依归。康有为一方面阐发儒学,使之与共和政体对话,同时又创立孔教会,希冀以宗教形态为儒学寻求新的载体,但其后果则造成儒学宗教化与玄虚化。孔教会的各种政治活动及国教运动更激发新文化运动强烈反弹,对经学所蕴含的价值体系施予最有力的抨击。在此情形下,劳乃宣转而辩称儒家所言“教”,非宗教之教,乃指“教化”,上行下效之意。宋育仁进一步提出“知主教化一方,尚未寻得孔教之纲领统系”,应当依据学理,创发学说,演成政纲条目,确立国是。中国以人伦立国,宋育仁遂由“君子小人辨义”入手,沟通人伦与政教。
“君子与小人”历来被认定为道德伦理高下之别的反义词。宋育仁重提君子之道,“标孔门之宗,教学者以君子之道仍是顺先王之教”。在三代的政教模型中,君子为卿大夫的代称,小人为庶民通称。宋育仁首先“立君子之道,别小人之分”,指出君子本义是指“有能群之德而出于其群”,君子之可贵,因其贤能;小人所指细民,“合其群则大,一分子则小”。君子与小人分界在于“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利;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何融汇形上之义理价值与形下之时势是宋明以来的关键议题,宋育仁通过分析君子、小人的职能分别回应此问题。君子穷理尽性,其职能为“皇皇求仁义以化民,其所注意皆形而上之事,故由此上达可以尽人伦而达天德”;小人通人情世故,其职能为“求财利以自给,其所注重皆形而下之事”,“故由此下达周世故而通物情也,即学成而上,艺成而下之理”。君子居于上位,行事由公而重义;小人居于下,行事从私而重利,二者各居其位,各尽其职。中华文明的文化理想以公与义为导向,以期进入君子之道。当下谈西学者,重物质与私利,“皆小人道”,“君子小人之界说不明,为士夫者不知求仁义以化民而惟势位富厚荣宠之是务”。宋育仁推崇贤人政治,是非之公优于众寡之权,君子、小人与礼治等级相对应,以差异的平等实践权利与责任的平衡,即“义务为权利之发源,权利为义务之酬报”。君子与小人以能力、德行各居其位,各尽其职而天下平,“旧学持文词美术以当中国文化,寻行数器,考据名物,以为经学,空谈性理,以为道统。混合为三教同源之故,不知内圣外王,君子之教,要在督民之行也”。
在宋育仁看来,“一部六经皆公理”,“明王政、著天道,知分土而各治其民,为宇宙一定不易之公理,则据公理以治邦交,为宇宙合群之大事”。中国为政教合一缔造而成的天下国家,《春秋》实为万国万世的公法。天下国家代表了融和天人之际、至善至美的文明价值体系,并以一套礼乐制度落实此价值,建立政教合一的人间秩序。辜鸿铭民初阐释儒家的王道政治为道德良心的体现,以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形塑礼乐文明,规范人们的行为。梁漱溟认为理想社会应为伦理本位,中国文化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根本精神,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宋育仁则认为贤人政治应辅以选贤任能的机制,孝弟人伦必根植于礼乐制度,“要以宗法受采为之枢”;推行礼乐,“广孝弟于天下要以建国亲侯为之纽”。
宋育仁曾出使西欧,“历观其政俗之善者,与吾意中所存三代之治象,若合符节,乃为记载”,并自称本意在取证三代治象,非仅以西制比附古制。他认识到中西各有独特的文化、历史传统以及由此塑造的立国基础。欧美为契约国家,中国则以宗法为建国之法。家庭为正人伦的基础,以宗法维系,化家成国。落实人伦政教须以封建井田为经,兴学起徒为纬。井田封建的原则在于为政养民,养贤遍及万民,分土而治,分田而食:三代封建制度与分藩割据绝异,前者系立宪制度,后者为集权政策,《周官》为治王朝之宪,《王制》为治列邦之宪。朝聘会盟之礼即各邦共守之宪法,春秋因此推广为公法,分治地方,预防割据分崩之患。中央统治外交、军制、海关、刑律,列邦分治境内之民,与欧美联邦制有相通之处。
井田主义与农仆部落不同,农仆制度以土地为主体而人民为其附属,田地为酋长私有;井田之法以农户为主体而田里为其附属,井地人民为国家所共有。范少东在国学会成立之初就提出:“封建废则国无一是,井田坏则民不聊生”,今日倡言国是民生,即应以封建井田之原理为前提。宋育仁认为数千年礼仪之邦,非徒托空言,皆有事实,封建、井田、宗法就是三代理想的政纲。时下社会崇尚金钱万能主义,演化为一犯罪社会,若要改良,并非空谈性理天道,废除金钱,返朴还淳,而要复兴封建、分田、制禄制度,落实人伦政纲。封建实属联邦法治,侧重崇德报功,能者在职,且无武人专制;经世之志在于“因国度而建联邦,建联邦以拨乱世,即化割据为封建”。井田之法则暗合人道主义,为有序组合,提倡平均公产,各安其居,却无激进党派的纠纷。
上述主张与宋育仁戊戌维新时期的复古即维新论一脉相承,维新与复古均为明事理,事理寓于教中。所谓“维新不在惊奇,而在涤然,与民更始不待智者而辨,然则维新为言筌,其中有物,舍复古安归乎”?故“复古者,正欲启其聪明乃所以维新”。此论在清末被蔡元培誉为“通人之论”,但新文化运动之后,通经致用的论调显得不合时宜。毛子水认为宋育仁著述“凡所征引,东拉西扯”,颇有夜郎自大的习气,或是“没有读书”的结果;明伦认为“其说驳杂支离,于经学与时务,所得俱属肤末而好为大言者,不足观”。“好为大言”所指应是宋育仁的文化自信与王道理想,“没有读书”与昧于时务的指摘恰恰折射出宋育仁学说与时代潮流的疏离。
民初中西新旧之争纷纷扰攘,愈演愈烈。刘咸炘指出:“中西是地方,新旧是时代,都不是是非的标准”,学术若未通达,“自然忘不了新旧中西的界限”。中西新旧并非判断是非的价值标准,而应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与途径。宋育仁援引梁漱溟所言“学西者猥琐卑狭,守旧者荒谬糊涂”,批评“旧者所守,非守先王之道;新者所新,非新民之理”,新旧二派妄分畛域,均有未通学理之嫌。劳乃宣诠释共和古义,自认恪守共和正解,“维君统而奠民生”。宋育仁视此举未能切中要害,“据史文为说,不知与革党主旨不谋”。宋育仁认为,三代之治与欧美善政有共通之处,“中外古今之政治学,惟三代封建之原则与美德联邦之法治可举而议,起而行”;宋育仁提倡封建与井田制度,并非否定共和,而是针对民初自称共和国体,施政原则却不通学理。民国本应落实人民的选举权与监督机制,社会现实却恰恰与此背道而驰:共和本应以国民为主体,却沦为“新官治”与利益集团;“联省自治”的提法本已不通,且有造成割据的隐患;学校成为利禄之途,以学校之名,行科举之实。在他看来,民国政局的此种乱象正源自脱离中国特质,盲目比附西学与新说,造成不伦不类的国体与政治窘境,“日谈欧化,而不知欧化之国何以立国”,“事慕民治,而不知民治之其道何从也”。在王道政治的终极关怀中,宋育仁意图超越中西新旧,强调复古即维新,应当师其义而不囿于其法,期望以人伦与名分确立政治合法性和社会秩序。
宋育仁的政治理想与民国政治格局、社会潮流颇有些格格不入,自然缺乏实践的契机与可能,由此宋氏被时人与后学视为“保守”“复古”“遗老”的代表。不过,宋育仁倡导的学术与政教体系却在某种程度上启发蜀学后劲蒙文通、李源澄以现代学术的方式会通义理、制度、事实,回应汉宋、今古、经史诸问题。宋育仁认为,整理国故运动所提倡“不出读史考据之范围,是即以讲授读书方法为学,达到逻辑;多书能下考订为成学,似即以此为国学之精华,造成之止境,如此辗转传授则所称国学便是读书,拙见是书中有学,读书以求学而非以读书为学,故期于学者能明教育之原则,与政治之比较”。沟通义理、制度、事实方才能沟通人伦与政教,落实孔子经术所传内圣外王之道。教育为政治的源泉,无教化则人伦政治无法落实,必须设学造士,“先义而后教,而宗法合教养为一”。文化进退系于人才盛衰,人才盛衰取决于教育的得失。贤人政治行于今日看似委曲繁重,其关键在于改良学制、振兴学校,从而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若欲阐扬孔门人伦与政教,势必改良学制与教科,沟通新旧,守先待后,以此维持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