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
《一念无明》其实是一部很压抑的电影,它不仅在诉说“原生家庭”的罪恶,也从方方面面折射了大城市里小人物的无力与无望。或许不需要太多的悲剧发生,光是活着,就已经要一路披星戴月、披荆斩棘了。
当我们还在热切讨论“逃离北上广”时,是否有人留意过生存和竞争环境更激烈的香港?当你生在香港,又该如何逃离?
——今日编辑阿庚
在香港这个弹凡之地上,生活着700万常住人口。其中,就有超过20万人居住在数平方米的劏房中,苦苦地等待着政府发放公共住房。
劏房也叫房中房,由普通住宅单位分割而成,往往一个10平米左右的房间,要充当厨房、客厅、餐厅、卧室、储藏室、卫生间的功能。这些劏房密织于都市的各个角落,为边缘港人提供了得以栖身的生存空间。
在电影《一念无明》中,黄进就以俯瞰劏房的视角拍出了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拥挤感。这个发生在窄小空间的故事,和《志明与春娇》中肮脏狭窄的后巷爱情完全是两码事。
《一念无明》导演黄进
电影《一念无明》里,拥挤的空间并没有拉近人心的距离——躁郁症患者阿东错手弑母被判入精神病院,心怀愧疚的他在出院后与同样心怀愧疚的父亲生活在拥挤的板房之中,关系疏离的父子不得不在夹缝中艰难地重建关系。
电影中有句台词:“这里最没有的就是空间”。阿东和父亲生活在劏房里,架子床,周边挤满了收纳箱和生活用品,观众的视觉一再被压迫。影片中的很多画面和细节都在暗示你:香港是没有多余的空间的——小块墓碑上的照片只能有拇指大小,骨灰只能撒在花园里,丰盛的食物只能紧凑地放在小桌子上……
空间越狭窄,环境对人的逼迫越厉害,人际关系越淡漠,个体人物的内心情绪就越焦躁。每个人都将自己关闭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变得自私起来,在行为意识上逃避现实和责任。
阿东和父亲共同生活的小屋
一方面,母亲逃避家庭落魄和被二儿子抛弃的现实,阿东的弟弟逃避照顾父母的责任,而父亲则干脆逃避母亲的指责离家出走。另一方面,阿东的朋友跳楼逃避生活的压迫,未婚妻在物质里逃避与阿东的爱情,又在宗教里逃避阿东的怨恨……所有人,都因生活而逃避。
这一切到底怎么了?
电影《一念无明》所折射的香港社会问题,其本源还是阶级固化的问题。了解香港的人都知道,香港可以说分为三个城市:高端的属于地产霸权和部分内地富豪,次高端的属于金融精英和职场才俊,低端的是拥有近600万人的底层港民,他们做着写字楼之外的工作,住着牢笼般的出租屋,子女几乎无法拥有良好的教育条件,能混进小公司做中层已是稀有。
在香港,有近半成的劳动力在批发零售、餐饮等中低端服务业就业。《一念无明》里,阿东就属于无法接受良好教育,就连正常的就业要被人嫌弃的底层。更何况阿东是属于精神病患者,是有犯罪前科的人呢?
这个被誉为世界最安全的城市、最富裕、生活水平最高的地区,其实隐藏诸多隐患。从香港夸张的基尼系数可以看出,香港社会财富分配与集中变得越来越不公平,富人越富,穷人越穷;地价奇高,带动房价奇高,中产阶级被房子套牢,小企业主则受困于高昂的地租。
这导致了什么呢?所有人都在给资产霸主打工。大部分的普通工薪族在香港根本买不起房,只能选择蜗居在窄小的出租房里。即便是一个数平米的劏房,月租金也要好几千元。
香港俯瞰图
那么,像阿东这样的第三等级的年轻人,如何上升?李嘉诚和李兆基的时代已远去,狭小的香港市场又容不下那么多创业者。走读书这条路,在起跑线上,穷人就输了,高昂的学费也只能让他们望洋兴叹。香港的大学升学率很低,虽有不少世界名校,但那些却不是为普通人准备的。做小本生意么?一小块的地租,就足以吃掉所有利润。走白领行业寻求出路?然而香港高科技、互联网和制造业少得可怜,金融地产能提供的机会,多少人挤破头颅想上位。
香港作为亚洲金融中心,快节奏的生活是必然。各个领域都是大鱼吃小鱼,快鱼吃慢鱼的淘汰制。不仅是在香港,其实在很多现代的大城市,红灯绿酒,路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心怀心事,但每个人都疲于倾诉自己的心事。就像电影中的这两父子,同在窄小的屋檐下,却谁也不主动敞开自己的心门。
底层阶级的人为生活而奔波,无暇人际,高层社会的人虽忙着打人际关系,却别有用心。有一种行为经济学说法:居住人口密度越高的地方,跟陌生人再次相遇的几率就越低。
就像《堕落天使》 里金城武的独白:“我知道我不会和她成为知己或朋友,因为我们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擦肩而过,衣服都擦破了,也没有看到火花”。生活的成本增加了,人际交往的成本也在增加。底层人物的生活质量在下降,人际关系也在恶化。
都说香港人势力、冷漠,根源还是社会环境。世俗衍生冷漠,生活节奏的加快使得人心紧张,生活压力的加大导致世道复杂。
繁华背后的逼仄
讲述边缘港人的电影不少,王家卫和罗启锐都曾拍过,《阿飞正传》讲的香港普通青年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状况,《堕落天使》 讲的是香港边缘人的生活状态和内心世界,而《岁月神偷》讲的则是香港普通家庭的生存状况和香港街坊文化的岁月变迁。能把香港市井生活拍得如此阴郁冷漠的,却只有《一念无明》。
说到市井生活,不得不提相关的市井文化和饮食文化。牛杂摊、大排档、奶茶铺……这些可以找到港味的地方,现在可以说是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奢侈品、化妆品的集中营。《岁月神偷》里,像永利街这样还能够得到保存的老街坊已是所剩无几。文化符号的消失,让人与人之间的精神纽带变得更脆弱。
同样是写实港片,同样是金燕玲,同样是金像奖,《一念无明》让我想到去年翁子光的力作《踏血寻梅》,影片同样折射了诸多香港社会问题,包括新移民问题、青少年的价值观、香港人的迷惘等。物欲、冷漠的香港,让青少年的价值观产生严重畸变,我们很难想象,一个花季少女在被杀前向嫖客说的却是,“我想死”。
普通移民已经很难融入香港这个城市,《踏血寻梅》里,金燕玲饰演的母亲,是上一代新移民,她对香港仍抱着华美的想像,而由春夏饰演的女儿,处在困顿的青春期,物欲横流的社会和始乱终弃的感情面前,她已经对身处的社会感到虚无。可怕的是,这种两代人的意识落差,已经成为如今众多港人的现实体会。
《一念无明》中绝望的阿东
《一念无明》虽然严肃冷峻,却也暗示着,底层人物在逼仄的人生中如何自处。影片结尾,小男孩有句话说:“如果植物无法在这个环境健康长大,我们就努力把它改成适合植物生活的环境”。这句话其实是导演对病态中香港社会现实的无奈。
“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楚,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黄进借用《小王子》里的这句话,表达了他另一方面的立场:一念无明,万念无明。眼前容易看见的东西,内心的执念,往往蒙蔽了人的双眼,导致无明。影片中阿东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这种状态基本上是不可能通过自身的努力进行改变的。阿东最终的父亲相拥和解,说:我们回家吧。
两人似乎都明白了,面对咄咄逼人的生活,停止逃避,携手勇敢直面现实,在病态的社会中让自己康复起来,这是唯一的活法。毕竟无法割舍的,终究是骨肉亲情,也是我们生活的期盼和心灵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