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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碟时代

白日梦呓语  · 知乎专栏  ·  · 2016-02-22 18:47

正文

我们这代人的独特经历,淘碟大概算是其中之一。盗版CD和DVD从大行其是到销声匿迹,大约也就十来年的时间,正好涵盖住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

在我生活的那个西部二线城市,方圆百里的确是找不出几个文艺青年。而我之所以走上淘碟这项文青事业,是要归功于我的父亲的。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痴迷过画画,也玩过吉他,还在恢复高考那年妄图考取中央美院。(当然那年强手如云,考上的都是已有名气的专业画家了,自然是没他什么)。在他们那个年代,文艺还不是像现在很多人觉得的只是少数有钱人才玩得起的东西。那个时候大家都穷,所以并不觉得金钱是从事任何事业的壁垒。在他那个大杂院里,还有拉小提琴的,吹笛子的,拉二胡的,画国画的。大家都不管不顾地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即便他们走的路子野到没有边,即便大部分人最终并不会把文艺当事业,如同我爸一样,在工作之后就永远地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和吉它。

属于他们青春的八十年代,真是文艺最火热的年代。万夏在《苍蝇馆》里形容,当时随便扔一个酒瓶子,就能砸倒好些诗人。当时四川还是中国新诗潮的中心之一,全国的诗人都往四川跑。北岛、舒婷、顾城、于坚、韩东都来了,欧阳江河、翟永明、李亚伟陪着他们逛望江公园,整个古卧龙桥街七八家苍蝇馆,满满坐着的都是诗人。

“大家喝着,一个苍蝇馆老板来到我的面前,神秘地问我:这都是些啥子人?”

我没有赶上那个时候。我出生之后,这些发生在我身边的火红场景,已经在大街小巷里湮没无闻了,好像完全是一场醒来即忘得一干二净的梦。我爸很看不惯我们这代人的独,他老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不能带着我的表弟去跟我的同学玩呢?为什么我们还把朋友分门别类成各种圈子,互相不来往。

“我们那个年代,所有的人都跟所有的人混在一起,大家谁也不认识谁。一杯酒,大家就搂着肩膀称兄道弟了。”

我说:“爸,你也不想想,我们这代人从小学开始,就没日没夜地被关在学校里面学习,哪像你们当年那样洒起趟子成天在外面野着。你们倒是好,有大把的时间搞文艺,称兄道弟。不是会点绘画乐器什么的,就是会点机械维修木工砖瓦什么的。哪像我们啊,十多年关在学校里学的东西,一出去发现屁用没有,还一无所长。时代在召唤呐!”

我爸虽然丢下了吉他和画笔,人到中年,仍然还会文艺中二病发作,时不时买些盗版CD和DVD回来,还经常被我妈吐槽败家。我那个时候才刚上高中,也就跟着他一起看着,一起听着。当时也才刚接触古典音乐和电影,他买了一盘巴赫的大提琴奏鸣曲集。我只知道巴赫,当时也不知道麦斯基和阿格里奇是谁,也不知道DG是什么公司,只觉得好听,就嚷着让他带我去他买碟的地方淘碟子。

其实卖碟的地方就在我们高中旁边的大型零售批发市场里面,不过地点很隐蔽,得好好绕一圈。穿过云雾缭绕的烧烤摊,穿过张灯结彩的婚庆年节用品,穿过迎风飘摇的秋衣秋裤,穿过锅碗瓢盆,穿过电线电缆,在市场最里面最僻静的地方,有一家叫XX音响的小店。店面不大,大堂稀稀拉拉摆着一些当红电视剧,和封面露骨,打着色情擦边球的健身和卡拉OK秀。老板是一个已经地中海的中年瘦矮个,腰缠一个挎包,站在柜台后面招呼我。

但好东西不在大堂,大堂只是虚晃一枪。在大堂侧面有个被帘子遮起来的仅有五六平米的小房间,那才是真正让我眼花缭乱的藏宝室。小房间墙壁上有两三层架子,上面摆着音乐CD,架子下面放着三十个大箱子,那里面满满塞着的都是电影DVD。很难想象在我们那样一个西部二线城市,会有这样一个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地方,把我跟文艺连接到了一块儿去。它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宝藏,当时电脑才刚刚普及开,网络资源更是不发达,这里成为了我接触电影和古典音乐的唯一渠道。

当时恰逢市面上出版了一套电影的百科全书:周黎明等人编的《西片碟中碟》,我还记得有两大厚本,蓝封皮的是非英语片,黄封皮的是英语片。虽然现在看来有很多影史经典都没有收录,成为遗珠之恨,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已经是绝对够用了。我就抱着那两大本《西片碟中碟》,按图索骥,去那家碟店找DVD来看。我当时每周零花钱只有十块钱,一个月除了买一期《科幻世界》,其它的钱都拿来买碟了。一张碟大概七八块钱,每个月可以买个两三张。我一个月去一次,怀着无限的希冀冲进那个小房间,坐在小板凳上,把满满一箱子电影DVD摆在面前,一只手托住已经翻阅过的碟子,另一只手快速地把新碟子往里拨,看到感兴趣的就抽出来放到一边,最后有个七八张,再艰难地从里面挑出自己最想要的两三张买走。

每周学习再忙,还是会抽出两个小时看一部电影。我并不喜欢父母一起加入,因为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香艳或者暴力镜头出现,让大家都很尴尬,不知所措到手都不晓得该往哪搁。就这样默默地一部一部地看,看戈达尔、阿伦·雷乃、安东尼奥尼、费里尼、基耶斯洛夫斯基、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当时看了很多不知所谓的电影,但都是抱着崇敬的心强迫自己看下去的,看不懂都怨自己太幼稚,有一点感触是一点感触,留待以后再看。现在的我是绝对耐不下性子去看戈达尔的那些怪力乱神之作和塔可夫斯基的催眠电影。想来也是挺佩服当年的自己,是怀着自己多么渺小多么无知的心态,那样如饥似渴的想要接近艺术,那样挣扎着想要去理解那些大导演们的思想,即便结果往往是挫败的。

久而久之,碟店老板就跟我熟络起来。盗版DVD很容易出现播放故障,他会很乐意帮我换。找不到的电影,还可以跟他说,让他找供货方要要。我记得有一次想看大岛渚的《感官世界》(不可否认我当时是被里面刺激的情色内容吸引的),为了假模假样地维护自己的清白,还处心积虑地想了好多借口,最后哆哆嗦嗦地给老板说这是我们班一个同学找我帮他买的。老板毫不在意,之后想来,他应该压根儿不知道这部电影讲的什么,我又在担心什么呢?

我后来问过他是否会看他卖的这些电影。他说他就挑一些比较热门劲爆的电影来看,太冷门的不喜欢也看不懂。但他显然知道这些都是好的东西,因为有一次当我拿着碟子出去付钱的时候,他特别严肃地问过我,怎样才能让他那个才上初中的儿子,把注意力从成天玩电子游戏上面,转移到我手里的这些电影和音乐上来呢?我当时竟然无言以对。

而于古典音乐,当时市面上也出了一套重量级的工具书:林逸聪的《音乐圣经》。这本书对于作曲家、作品和版本都作了归纳,还有简单的评价。虽然只是一家之言,但对于刚入门的我来说已经是弥足珍贵了。当时还没有深入赏析版本,于作曲家和作品也是挑最有名的如巴赫、莫扎特、肖邦来听。但多年以后再回过头来整理当时我爸胡乱买的一堆CD的时候,竟然意外发现了一些好玩意儿。比如DG出的郑明勋指挥的梅西安《图伦加利拉交响曲》,DECCA出的郑京和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和斯特拉文斯基小提琴协奏曲,还有一开始就让我着迷的麦斯基跟阿格里奇合作的巴赫大提琴奏鸣曲。

我在碟店淘碟的时候,只有一两次碰见有其他人跟着我一起蹲在那里翻箱子。那间小屋便成了我一个人的私密游乐园,我从那里面翻找出了少年时代的大量珍宝,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躲在家里慢慢欣赏。我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是孤独的,我只能跟一两个同样热爱电影的初中同学偶尔分享一下自己的观影体验,或者每次寒暑假,邀请他们一起看一部《闪灵》,或者《三艳嬉春》什么的。

直到去上海上大学的时候,我才找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一帮朋友,淘碟的队伍也壮大了起来。学校六号教学楼外面的食堂旁有一家盗版电影DVD店,学校背后有一家盗版音乐CD店,我在这些地方度过了很多周末时光。我也终于不再是一个人淘碟,大家在一箱箱DVD外面站成一圈,按一个方向挪动,你淘完一箱,我再过来淘。我还在那里咬着牙花了三十多买了塔可夫斯基和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全集,当时觉得真是奢侈极了。

而更多稀有的古典音乐资源,则是跟爱乐者协会的同好去更远更隐秘的地方淘到的。大约也是正规音像店的地方,如同地下工作对暗号一样,被熟人介绍着,老板就会从某个黑暗的角落拖出一大箱子CD来,我们就坐在小板凳上或者干脆就蹲在地方慢慢翻。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跟某个同学来回花了一个多小时去上海音乐学院外面的一个小推车上淘碟。那样破烂的推车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以前我可望而不可即的稀有古典音乐CD,让人垂涎三尺,恨不得把整辆车都买下来。苏哉演唱的德彪西艺术歌曲、勋伯格的弦乐四重奏、奥伊斯特拉赫和罗斯特罗波维奇拉的肖斯塔科维奇小提琴和大提琴协奏曲、贝洛夫和科拉德弹的德彪西和拉威尔双钢琴作品,简直无所不有。

然而随着网络资源的不断充实,我们发现已经可以不用花一分钱,就能从网上下载到任何想要看到的电影和音乐了,淘碟也就成了过去时。大约是我大二大三的时候,正值电驴的鼎盛时期,电脑放在寝室一直开着从上面拖各种资源,还专门买了个移动硬盘来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学校周围的盗版DVD和CD店就纷纷倒闭了。

当然碟也有些网络资源无法取代的地方。比如DVD会收录一些电影的制作花絮和导演评论音轨,有电影原声音乐集可以播放,甚至有些电影还有相关小游戏可以玩。早期制作精良的CD还会有附送的小册子跟封面订在一起,上面有作曲家、作品和演奏家介绍。

当时电驴上还有各种高保真音乐资源,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格式名,需要用特别的播放器来播放。我存了整整一个移动硬盘的各种稀有古典音乐资源和世界各地民族音乐资源,后来随着一次书包失窃,彻底消失了。

我想,我对自己的少年时代有着诸多的不满,但对于当时文艺资源的唾手可得,我是非常感激的。我也很庆幸自己把握住了这几年的时间,几近疯狂地汲取电影和音乐知识。现在到哪去找这么多资源呢?忽然想要看个费里尼的冷门电影,费尽心思满网络找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就更不用说那些古典音乐资源了。盗版当然于理是不对的,但在我们那个年代甚至时至今日,盗版资源仍然是我们获得某些电影和音乐资源的唯一手段。等我到了国外,在外国同学家中赫然发现印着中文片名和剧情介绍的塑封《杀死比尔》,他则搬来从海盗湾下载的整整一个移动硬盘的电影资源的时候,我才发现全世界囊中羞涩的文艺青年,应该都是一个套路。

我现在还经常想着,在我那个失窃的移动硬盘里面,有很多曲子,我可能是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还真是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