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 杨茜玥 罗悠然 田希霞 徐浩淼
图片 | 王彦凯
视频 | 王彦凯
执行编辑 | 彭远方
责任编辑 | 李文斌 闫姝晨
每天傍晚五六点,正宁路开始被车轱辘声、喧哗声、捅煤炉子声填满,不宽的道路被推车堵住,正宁路夜市变得热闹起来。
德艺坊便坐落在正宁路夜市旁,夜幕降临时,它也将迎来客人。
德艺坊是兰州市内一家相声茶馆,据其负责人介绍,将节目场次安排在晚上八点至十点半,意味着他们把目标消费群体定位在年轻人身上。
在相声的沃土京津地区,德云社“红透半片天”,饭圈文化悄然渗透,不断冲击着相声的圈层生态,促使相声加快了蜕变重生的步伐。
而兰州相声,没有深厚的土壤,也没有庞大的市场。
它用自己的方式在本土化与“走出去”、旧与新、责任与市场之间,探寻着出路。
其生长蜕变的背后是一种微妙的平衡逻辑。
德艺坊在总体装修风格上与京津一片的传统茶馆差别并不大。推开红色大门,内部是红色仿古梁柱搭建的两层楼,第一层是由几十个方桌构成的散座区域,第二层设置半封闭式包厢。十二串红灯笼悬挂在舞台上方,七彩祥云图案构成舞台的主体背景,舞台中央放置一个盖着红布的方桌、一把折扇、两个立式话筒。一楼的一角陈设有传统戏服、花翎等的展示台。除了卖茶水,茶馆还卖各种二十元左右一碗的面食。
(图为德艺坊内部)
创始于2010年,德艺坊最初只是一家讲传统相声的小园子,经历了近十年的风风雨雨,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并从单纯模仿传统段子,慢慢向原创转型。
尽管如今基本每周末都是满座,但按照德艺坊部分相声演员的说法,相声这行还是不能当饭吃的。“生活压力太大了,光靠晚上说相声根本不够。”演员老杨说道。这里的大多数演员白天还是保险公司的销售员、水果店老板、公务员、施工副经理......而到了晚上,便都又站在了台上。由于工作原因,演员们的排练只能安排在晚上,排练到凌晨一两点很正常。
“当你大步走进德艺坊,你会意气风发得意洋洋。”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富有节奏感的开场曲响起,主持人老杨走上了台。“我在这儿呢给后面还没有鼓掌的朋友们,鞠上一躬吧!”随后是一阵掌声。这样的开场已有三四年了。
一场面桌、一方醒木、一袭大褂、一把折扇,不同于逛夜市的人们,这里才是他夜晚的归宿。
老杨今年四十六岁。他四十一岁开始学艺,操着一口改不掉的兰州话,是德艺坊相声演员中的非典型。“老杨哥是我们学员班的学员,他非常喜欢相声,但是你知道有句老话叫‘三十不学艺’嘛,三十年下来,语言习惯和生活习惯已经很难改变。”演员马小跳说道。说不好普通话是老杨遇到的最大的困难。
一次外出交流,德艺坊的班主奥特曼、吉娃娃发现用方言讲当地历史文化的节目不多,便索性让老杨用兰州话说相声,并为他设置一个专门的档口,叫“老杨说兰州”,用兰州话,介绍兰州的风土人情、旅游景点、方言土语、风味小吃。
“一个城市的元素就这些,所以老师就希望我把关于兰州的一些东西尽可能搜集,再加上自己的元素,放到舞台上。”这档节目被设置在周二至周四的学员场,每次时长约十五分钟。周末场老杨则主要负责主持与花篮,茶馆并没有为“老杨说兰州”开设周末场。尽管“老杨说兰州”不算德艺坊的重点节目板块,但老杨还是很珍惜这样一个上台的机会。
(图为老杨在台上演出)
老杨的衣服内侧口袋里常年揣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便于随时记录灵感,创作相声的包袱(“包袱”为相声术语,指经过细密组织、铺垫的喜剧效果)。
“我经常和我媳妇说,兰州人下山策马奔腾,逮着沙尘就来了。
大西北的人,彪悍,豪爽。
”
老杨说着便声情并茂地给我们演绎了一个作品的创作背景:一次他在牛肉面馆看到一位年轻人点一碗牛肉面,给了老板七块五,而牛肉面的价格是七块钱一碗。老板说:“师傅,你多给了五毛”,坚决不多要那五毛钱。后来年轻人又要个鸡蛋,那老板便说:“哎那还得再给五毛”。
兰州的文化性格正是老杨在他的包袱创作中常常想要传达的东西。
从秦朝的古榆中县讲到“金城”一名的由来,老杨的作品中涵盖大量的兰州历史知识。
“你得实地去看心里才有底,才敢讲给观众。
”
他的足迹遍布秦榆中县遗址、王堡堡城遗址、汉代金城遗址西固兰棉厂、阿干镇炭花坪旧址、伏龙、五泉山、唐县城(古兰州)等地。
他常常利用人们耳熟能详的历史去讲述兰州的前世今生。
尽管秦始皇是河北邯郸人,但老杨会讲秦始皇的祖先是甘肃人,这样就被关联起来了。“我觉得我应该说这些东西,让所有甘肃的父老乡亲和本地的观众都知道,原来用兰州话说这些东西是这么一回事。”
兰州方言很容易让本地观众产生亲切感,但老杨也很清楚,相声要想带着兰州文化“走出去”,还得靠年轻演员用普通话传播。
2018年8月,年轻演员马小跳、陈艺诚便带着作品闯出了西北。
两位年轻的兰州相声演员带着作品《网红兰州》参加东方卫视《相声有新人》节目,在作品中借鉴西安摔碗酒的段子,将其移植到兰州牛肉面上,打造兰州名片“摔碗面”。
他们尝试将兰州元素融入作品,得到了张国立等导师的肯定,也被甘肃一些地方媒体相继报道。
(图为马小跳、陈艺诚在台上演出)
学艺六年,马小跳写下了十五篇原创作品。
他坦言,“写活儿很难”。演员们常常要研究时事热点、网络热词,将最新的段子融进作品中。他们基于西北人豪爽的性格特点,将京津地区传统的“三番四抖”(“三番”即反复强调,“四抖”即第四遍时巧妙地突变,揭露出矛盾和事物的真相)改成“一番一抖”的直接抖包袱的方式。
不讲究铺平垫稳,而是用很快的节奏抖包袱,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观众逗笑。
这样主动适应的本土化过程,虽说还不足以使兰州相声自成一派,但也颇具特色。除了对节奏进行调整,演员们还尝试将兰州方言作为包袱抖出来。“我们并不是全程用兰州话去说相声,而是把方言当做逗笑观众的工具。比如我们会拿兰州话‘你干撒着呢’去当包袱使,之后便又转回相声口‘您干啥呢’进行新一轮的组织与铺垫。”马小跳举例说道。
“我们毕竟是年轻人,对新鲜事物了解得比较多,恨不得早上看到的段子晚上演出就用进作品里去。”舞台上,马小跳正和搭档演绎着学生时代军训的趣事。
在马小跳看来,相声本身就是与时俱进,针砭时弊的一门艺术,但在具体创作过程中,年轻演员和老一辈还是有区别。
“感谢二楼的蒋先生送来的四个花篮,先生您得意!”老杨说着朝台下鞠了一躬。
“再次感谢二楼的蒋先生送来的六个花篮,先生您得意!”又一场节目过后,老杨上台,鞠上一躬。
这些花篮是蒋先生送的。送花篮为相声茶馆中的一大传统,观众可自愿为其喜欢的演员送上花篮,以表示敬意。而收到花篮的演员,将“返场”为观众再说上一小段。
蒋先生坐在二楼的半封闭式包厢,二楼的包厢比一楼散座的票价要高许多,因此人并不多。他时而坐在木椅上,时而站起倚靠在栏杆上,望着一楼的演员和观众。茶馆里坐着的多是年轻人,随着演员们抖出一个个包袱,笑声似海浪般不时涌起。
比起其他的观众,他今晚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为如今相声又有很多人愿意听,这门艺术再次兴旺起来而感到欣慰;
但他发现那不再像是以前他所了解的相声,又感到有点遗憾。
蒋先生很多年没听过相声了,这次来茶馆是应了一位老同学的邀请,他们小时候总一起听相声,老同学如今就在这家茶馆做兼职相声演员。
“完全不一样了。
”
如今他坐在装修精致的茶馆里,曾经守着收音机听评书、听相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二三十年前娱乐方式匮乏,他和同学把相声磁带当宝贝一样对待,那时候他们最喜欢听的是马三立、侯宝林、苏文茂等老先生的作品。
在蒋先生心中,几十年前的相声能带给人一些思考和启发,而“现在是听完哈哈一笑就完了,值得人思考的东西就很少。
”
“你不抽我这宇宙香烟,你就没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你不抽我宇宙香烟,你年轻人你就搞不上对象!你不抽我的宇宙香烟,你学生你考不上大学!没有宇宙香烟,在座的各位都过不好年!”这是蒋先生那一代相声爱好者烂熟于心的台词,出自1984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马季老先生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
当年马季老先生的这个单口相声一经播出,反响剧烈,甚至很快就有卷烟厂用“宇宙牌香烟”注册了商标。相声中,宇宙牌香烟是虚构的产品,隐喻的正是当时某些商品为了提高销售量,弄虚作假。同时也讽刺了当时吹牛浮夸的社会现象,紧贴1984年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时代背景,引人深思,至今为人称道。
而如今的相声,在相声小爱好者孙雨橙眼中,“就是演员说得开心,观众听得高兴”,与抖音上讲的段子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因为兰州人本身说话幽默感就很足,几个人吃饭坐一桌自己就能乐呵起来;再加上这边一般听的是秦腔、花儿,听相声的人就不多。”马小跳对兰州的相声市场并不乐观。
据马小跳介绍,整个兰州活下来的相声园子只有德艺坊和德艺兄弟两家。
在这样的相声市场环境下,“活下去”是一切的前提。
尽管创作出观众“叫好又叫座”的作品,是所有相声演员的心愿,但在作品更新速度的要求与市场竞争机制的双重压力下,一些演员会选择使用有色段子来抖包袱,创作一些低级趣味的内容去逗笑观众。
“你一味迎合观众,就把传统的东西都给毁掉了,那样相声生命力就不会很长。
我们做相声不仅是为了开心,也是为了传承一些东西。
”老杨说道。
德艺社要求演员讲绿色相声,一旦有演员讲荤段子会被立马叫下台。
但在实际的表演中,荤段子还是经常出现。
“新郎和新娘入了洞房以后啊......”一名女相声演员在台上抑扬顿挫地讲着,男捧哏则极为夸张地发出了“诶呦~”的声音
(“捧哏”为相声术语,指相声演员中的配角)。
“大家好,这是我的大裆。
”一对演员开场时,本应说“搭档”,却说成了“大裆”。
“我搭档长得像韩国的一位演员。
”“叫什么啊?
”“前列贤。
”
伴随这些段子的是一阵阵的哄笑。
(图为德艺坊周末场演出台下的观众)
此类荤段子在德艺坊的节目中并不少见。
抱着放松减压心态来的观众不占少数,他们似乎也并不介意这种重口味的包袱,“反正我笑了一晚上,建议就是不要和长辈同行,会尴尬哟~”但在美团app中关于“德艺坊”的评论中,也不乏观众的吐槽:
“强行开车最为致命!
”“好几个相声都是黄段子,听起来真的不是很舒服!
”
对于荤段子,蒋先生说:“所以姜昆说要反三俗,有他的道理;
郭德纲说‘观众就爱听我这样的’,也有他的道理。
”中立的态度中似乎带着一种妥协的无奈。
“我们毕竟是开门卖票的,在园子里也不能说得太正经,主题思想不能表达得太直白,否则观众会觉得你比较奇怪。
”马小跳说道。
他
们在表达深刻主题、传递正能量和逗笑观众、赢得市场之间艰难地平衡着,荤段子则更像是倒向了短期市场利益的一种失衡。
“我看到了相声从九河下梢踏破万里关山,在塞外的风沙中依然倔强生长。
这门艺术虽然被时代落在了后面,却依然是有生命的。
”家在天津的兰大相声爱好者李澄屹感概道。
六十年前,支援西北的老先生们在这里扎下了根;
如今兰州相声带着它的平衡逻辑,小心翼翼地生长着;
而至于未来会怎样,或许还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