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佳颖
薛蟠这一人物在全书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大,但他对于小说叙事方面的效用却是无可替代的——他一次又一次地为小说埋下线索,提供叙事动力。还一次又一次地在紧要关头调和小说的叙事节奏,使小说显得更加流畅和张弛有度。
一、作为大小事件的导火索
叙述过程中,承载动力的人物往往是故事层面上的主人公,但动力的启动可能源自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这种小人物宛如引燃炸药的导火线,他们一个小小的举动能够引发巨大的动力,聪明的作者总能巧妙地利用引发动力者来推动叙述。[1]
(一)闹学堂事件
小说第九回中提及薛蟠曾经假来上学读书,哄上手过好几个学内的小学生。看似一笔带过的内容,其实于后文影响重大。后文顽童闹学堂的源头其实就在于此。金荣是薛蟠当日的好友。但等到有了香怜、玉爱,薛蟠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见弃。因此,贪图附助薛蟠得些酒肉的贾瑞便怨及香、玉二人不能提携、帮衬自己,又和金荣等一干人醋妒他两人。心里不自在的贾瑞,在面对秦、香二人的告状,才会做出不公正的评判,故意拿香怜做法。又因之留下由头,引起玉爱的不满,又引来贾蔷的不忿混搅,遂引起事端,使得学堂乱作一团。
综合前因后果看来,是薛蟠的浮萍心性造成的他快速得新弃旧的举动,也正是他的这一举动为闹学堂一事埋下导火线,而秦钟、香怜与金荣的冲突又恰到好处地引燃了这一导火线,这无疑为小说提供了极大的叙事动力,也正因如此,作者才能完美的呈现学堂的哄闹场面,贾府中各子弟,尤其是贾蔷、贾菌等的形象才得以展现。
(二)蒋玉菡事件
薛蟠是使得蒋玉菡和贾宝玉两人相识相知的契机。
贾宝玉与蒋玉菡的相识是在第二十八回冯紫英的宴席上。但细究其最初的动力来源,可以上溯至薛蟠的生日宴,冯紫英之所以请这个宴席正是为了还席薛蟠的生日宴。而在冯紫英的宴席上,又是薛蟠喊的“该罚,该罚”进一步引燃了他自己先前埋下的导火线,使得贾宝玉、蒋玉菡两人相互注意,才有的蒋玉菡 “廊檐下赔不是”一事。也正是这样,两人才得以有机会细细品视对方,相识相知,互换汗巾。
到这里还不算完,作者又由此草灰蛇线引至 “宝玉大承笞挞”一事。得亏经历了这样大的风浪,宝黛冲突才基本化解——宝玉终于从黛玉哭肿得像桃子般的眼睛中体会到黛玉的深情,赠旧帕表己之情深,两人终于互诉衷肠。也正是在这个风浪后,宝钗才不防头错劝了哥哥,引得哥哥表明了她的心事,成就全书中最为明爽的一笔,这既解了读者的疑惑,又从另一个方面明了贾府中的形势——贾府中大多数人都是明了宝钗对于宝玉的情感的。
不难看出,这一系列的人物、事件,皆是由薛蟠的生日宴席所引出,而且引发的动力不仅持久还越积越强大,最后汇聚于主角宝玉身上——宝黛关系的改变以及宝钗对宝玉心思的揭示。
(三)柳湘莲事件
在与柳湘莲的一系列事件中,薛蟠又可谓是动力的源头。有了薛蟠的调情遭苦打一事,才有了柳湘莲的惧祸走他乡。然后又是薛蟠的出门游历经商,恰好被柳湘莲救下,在薛蟠的牵线下,又牵扯入贾琏,才能恰好地快速地在两人还未能相知的状态下合了二人的姻缘。而在这段姻缘中,柳湘莲性格清傲孤高,尤三姐亦一身傲骨,两个相似性格的人凑在一起,又只有真正的相识相知,才有可能凑成一段好姻缘。而这两人明显不符合这一点,不难看出,是薛蟠的热心肠注定了两人姻缘的悲剧结局。更不幸的是,在宝玉透底的话语:“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2],这一番话的推动下,柳湘莲由自己对东府惯常品性的认知——“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3],推至尤三姐品性的败坏,对尤三姐的品性产生了误会,这又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这段姻缘的悲剧结局。也正是因为这段姻缘的失败,才有了尤三姐自刎的结局,柳湘莲才会领会跏腿道士的点化,最终看破红尘事。而这,又可以说是为宝玉最后的出家作影。细想而来,文中也只有薛蟠这个人物才能够发出这一系列行动,他向往和“附庸”风雅,所以才会有调情柳湘莲一说。同时,他又是文中热心肠、真性情、重义气的代表,因此才能够那么快地凑成柳湘莲的婚事,也只有他的交心,才会去寻找柳湘莲,使作者得以尽述三姐自刎后柳的去处。
另一个方面,也是因为薛蟠出去经商游历,香菱得以有了空闲,有机会入园学诗、随后又有了斗草草污裙等事件。
因此,在这一系列人物、事件中,薛蟠这一人物亦起到了“导火索”式的效用,为小说叙述提供了强大的动力。
二、转变叙事节奏
小说的叙事节奏不可能一直是平淡无奇的,也不可能一直是紧张跌宕的。因此,小说就会需要一些要素来转变叙事的节奏,而人物恰好是这些要素之一。
(一)延搁核心冲突
在小说第二十六回中,宝玉看着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的黛玉和伶俐聪慧的紫鹃笑道:“好丫头,‘若同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4]这其实是宝玉内心底最深的想法,却不防头情不自禁说出了口。而在当时的封建礼教的背景下,《西厢记》这样的戏文算是轻浮至极的,而黛玉作为一个小姐,被面对着说出这样的戏文,就好似是被当做粉头、妓女对待了,她必定是不依要大闹一场的。因此,在这个关口,两人的关系必是如弓拉满了弦,紧张到了极点。面对黛玉的撂脸和哭脸,宝玉立誓慌忙应对,再由此发展下去,为了使黛玉回转,宝玉是有可能尽诉衷肠的。而在这个当口,非得有什么最紧急的事情,比如贾政来喊等,才能转结,毕竟,在家中,宝玉真正怕的,唯有他的父亲贾政了。由此,作者便巧妙地安排了薛蟠来充当这个气氛转变者,为喊宝玉出来赴自己的生日宴,他谎称“老爷叫宝玉”,宝玉因此得以转出。细想而来,也只有薛蟠这个人物才能充当得起这个角色,只有他这样憨直得天真烂漫,才会为了快点叫出宝玉而不顾封建礼教的束缚。这样一来,紧张的叙事节奏得到了暂缓,叙事气氛也得到了转换,宝黛两人的矛盾得到了搁置,两人的互诉衷肠也得到了延搁,薛蟠还成功地为叙事添加了新的动力(生日宴与还席及贾宝玉与蒋玉菡的相识),为后文埋下新的隐线。
同时,也是薛蟠请的这个生日宴,为宝钗之后的造访创造了条件,又恰好引得晴雯的不满,以致黛玉被关在门外,引得黛玉的疑心,为宝黛创造了新的更深的矛盾,也为后文的叙述添加了新的叙事动力。
不难归纳,薛蟠在这一回的主要叙事功能是较为紧张的氛围中插入较为缓和的场景,再作为源头将较为缓和的场景引至较先前更为紧张的氛围。这样一来,小说有张有弛,不会因过分紧绷而废懈,也不会因为过分缓和而无趣。
在第二十八回中也是类似,宝黛又因为“这种药是否系宝玉的杜撰”一事闹起别扭,这时候又是冯紫英的回请搁置了这一矛盾,文章叙述便转至较为缓和的冯紫英的宴席。而冯紫英的这一宴席的源头是薛蟠的生日宴,所以在这一处亦是薛蟠使得小说叙述节奏由较为紧张的矛盾叙述转变至较为缓和的宴席叙述。
其实,在这里薛蟠缓和宝黛矛盾的功能性作用于全文的意义重大。就全书而言,宝黛关系可以说是全书人物冲突中最核心的冲突之一,而人物冲突在小说叙事中的功能之一是为小说叙述提供动力。因此,在这里薛蟠所起到的缓和叙事节奏的作用恰到好处地延搁了宝黛之间关系的解决,从而使得这一对人物冲突能够继续为小说提供叙事动力,使得全书的叙述动力更加充沛。
(二)缓和忙乱场景
在第二十五回中,贾宝玉、王熙凤因为马道婆的邪术发疯,众人慌乱,薛蟠也夹在其中。作者为避免烦碎文字,遂在一片忙乱之中转写薛蟠:“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5]不得不说,这是一处妙笔。脂砚斋的甲戌本中有评价:“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伏写得出;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等一笔。”[6]脂砚斋的庚辰本亦有评价:“写呆兄忙是躲烦碎文字法……”[7]可见,这是于忙乱之中的一笔缓写,紧张之中的一笔舒缓,一种缓和叙事节奏的手法。同时,在忙中写愈忙,亦正好烘托了场面的慌乱。
三、揭秘人物
碍于旧时代礼教的传统,古代小说对于人物的情感、某些秘事,特别是女性人物的情感和秘事往往不能直接阐述。在这时,为了使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作者的叙事内容和叙事方向,作者可以采用人物揭秘的方法来使得小说情节、人物情感更加明了。
(一)秦可卿之死
第十三回秦可卿没了后,作者先写贾珍哭得如泪人一般,打算尽其所有为秦氏料理丧事,后又安排薛蟠送来了极好的棺木板材,印证贾珍言语借此暗示读者蓉大奶奶死因蹊跷。而能做出 “送来曾为义忠亲王要的高级板材”这样的举动的,大概只有薛蟠了,他有着一股子热心肠,且又不很受礼教规矩束缚,因此,他做出送王爷曾预订的板材这样的举动必不会被觉突兀,又能恰到好处地暗示读者秦可卿的死另有秘事。
(二)直言宝钗心事
在宝玉被笞挞后,宝钗情急劝诫哥哥,而薛蟠又是平生最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之事的人,心直口快、不防头,见难以驳正妹妹的话,便在情急之下直言妹妹的心在宝玉身上。作者安排薛蟠言出宝钗的这一心事,可谓是酣畅淋漓。陈其泰也在他的《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中说道:“快哉快哉,当为之浮一大白。宝钗之心,薛蟠且知之,况他人乎?”[8]
换个方面想,薛蟠亦是最合适人选了,也只有说话不防头、憨直的呆霸王,才可能直言此事。从另一个方面说,连薛蟠都知道了宝钗留心宝玉,又何况其他明眼人,侧面暗示贾府中众人的情势。
四、预示人物
一般说来,故事只有在发生之后才能被叙述出来,叙述应处在故事之后的某个时间点上,但其实故事的叙述还可以提前于故事的发生。预先叙述表现的是叙述对时间的挑战,作者在时间和事件发展状态的错位中,常以特定的方式来暗示某种预兆和机缘,比如想象、梦幻、占卜、诗歌、事物的变化乃至人名等以拆字、谐音、隐语、诗谜等许多方式。[9]有时,作者也会选择安排某个在故事中并不重要的人物将故事情节暗暗地透露给读者的方式造成情节发展的预叙,从而产生特殊的审美效应,比如我们如下即将要谈到的人物薛蟠以及他的诗词。
第二十八回冯紫英宴上,乍一看薛蟠的唱词庸俗无比,但其实这也是作者巧妙的安排,在《红楼梦》中,作者惯以唱词、行令、谜语等预言。而在这里他通过薛蟠用唱词预示的后事,主要言说的是宝钗的命运:第一句唱词:“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张新之在妙复轩评本中评道:“……袭人为宝钗影身,不惟宝玉未死,改嫁琪官,宝玉是龟……”[10]所以其实言说的是宝钗的后事,宝玉未死,袭人改嫁蒋玉菡,因此宝玉是乌龟,而宝钗又嫁与宝玉,所以说宝钗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第二句:“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张新之在妙复轩评本中写道:宝玉钻出项圈走也,心意为猿为马,为开了锁的猴子[11]。这指证薛蟠的这一句唱词其实暗示的就是宝钗婚后的遭遇——丈夫宝玉婚后出家;最后的完令:“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看起来没有任何文雅之气,但其实意义非凡,是借此明言所预言的对象是宝钗。张新之在他的妙复轩评本中评道:“借薛蟠作如此村言,仍恐看官不悟,是说宝钗,故又以此曲隐隐言之,实明明证之。绛云轩故事非赶蚊子苍蝇乎?”[12]再借之对照后文,我们可以发现,绛云轩一事指的是宝钗见袭人绣的兜肚活计实在可爱,便不由得拿起针来,在宝玉睡榻旁替他代刺。不巧这被黛玉、湘云撞上,黛玉后便称这是宝钗在为宝玉赶蚊子[13]。这也就是“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所代表的含义了。
所以,纵观全文,在这一回中,薛蟠起到了预示性人物的作用,借粗俗的唱词预示了宝钗的命运。
注释:
[1] 卢普玲:《人物与叙述--人物在叙述中的功能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