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绝不该再析出什么民族—在今以后大家应当留神使用这“民族”二字。
昨天接到一位老朋友的一封信,他报了一腔爱国的热忱写了好多篇幅,大意是说:“现在日本人在暹罗宣传桂、滇为掸族故居,而鼓动其收复失地。某国人又在缅甸拉拢国界内之土司,近更收纳华工,志不在小。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决不能滥用‘民族’二字以召分裂之祸。‘中华民族是一个’,这是信念,也是事实。我们务当于短期中使边方人民贯彻其中华民族的意识,斯为正图。夷汉是一家,大可以汉族历史为证。即如我辈,北方人谁敢保证其无胡人的血统,南方人谁敢保证其无百越、黎、苗的血统。今日之西南,实即千年前之江南、巴、粤耳。此非曲学也。”
我在这一个多月来,私人方面迭遭不幸,弄得奄奄无生人之趣,久已提不起笔管来。读到这位老友恳切的来信,顿然起了极大的共鸣和同情,使我在病榻上再也按捺不住,今天一早就扶杖到书桌前写出这篇文字。
我在西南还没有多走路,不配讨论这个问题,但西北是去过的,满、蒙、回、藏各方面的人是都接触过的,自九一八以来久已有和我这位老友完全一致的意见藏在心里。在西北时,也曾把这些意见说出写出,但到了西南之后还没有向人谈过。去年年底替《益世报·星期论评》写过一篇《中国本部一名亟应废弃》,在篇末说:“还有‘五大民族’一名,它的危险性同‘中国本部’这个名词一样,让我下次再谈。”现在就趁这位朋友我的的刺激,写出如下。
“中国本部”这个名词是敌人用来分化我们的。“五大民族”这个名词却非敌人所造,而是中国人自己作茧自缚。自古以来的中国人本只有文化的观念而没有种族的观念。从文化来说,那时的文化中原高而地方低,所以那时的执政者期望用同化的方法:“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研究《春秋》的学者也常说“夷狄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孔子一方面称赞管仲,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为的是怕中原的文化堕落了下去;一方面又打算住到九夷去,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为的是想把边民的文化提高起来。在商朝,西边的周国本是夷人(或是羌的一部),但等到他们克商之后,承受了商朝文化而更把它发扬光大,于是不但周朝成了文化的正统,连商王的后裔孔子也要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了。他并不想说“你们是周民族,我们是商民族,我们应当记着周公东征的旧恨”;他却爱慕周公到极度,常常梦见周公,以至于把不梦见周公当作自己精神衰老的表现。墨子也说:“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后来《礼运》的作者也把这话抄了进去。试想这都是何等的气度,那里存着丝毫窄隘的种族观念!
孔墨的态度既是中国人一般的态度。春秋时许多蛮夷到了战国都不见了,难道他们都绝种了吗?不,他们因为文化的提高,已与中原诸国合为一体了,再没有种族问题了。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华民族是一个”的意识就生根发芽了。从此以后,政权的分合固有,但在秦汉的版图里的人民大家是中国人了。举一个例罢。我姓顾,是江南的旧族,想来总没有人不承认我是中国人或汉人的了;但我家在周秦时还是断发文身的百越之一,那时住在闽浙的海边,不与中国通,实在算不得中国人。自从我们的祖先东殴王心向汉朝,请求汉武帝把他的人民迁到江淮之间,其子期视受封为顾余侯,他的子孙姓了顾,于是东汉有顾综,三国有顾雍,我们再不能说我们是越民族而不是中华民族的一员了。晋朝五胡乱华,虽说大混乱了多少年,但中华民族却因此而扩大了一次,现在姓慕的和姓容的便是当时慕容氏之裔,姓连的便是当时赫连氏之裔,至于姓刘的,姓石的,姓姚的,姓苻的,更分不清是汉还是胡了。宋朝时辽、金、元和西夏迭来侵夺,然而到了后来仍然忘记了种族的仇恨,彼此是一家人了;元灭了金,把金人都称为汉人了,《辽史》、《金史》和《元史》都成了我们的正统的历史书了。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种族的成见,只要能在中国疆域之内受一个政府的统治,就会彼此承认都是同等一体的人民。“中华民族是一个”,这话固然到了现在才说出口来,但默默地实行却已有了二千数百年的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