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现代教育的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教育的毛病很大，成因复杂，这几乎是共识。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以为现代教育的问题首先是大人的问题，重要的毛病不在孩子身上，出在家长身上。怎么不是呢？孩子还在呀呀学语，就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商家稍施谋略，家长就苦逼逼地跟上。钢琴、小提琴、绘画、舞蹈，书法、跆拳道，什么都要学起来。等到孩子进了学校，鸡叫即起床，鬼叫还没有睡觉。孩子成了全社会最辛苦的人，书包已经不是在肩上背的，而变成小旅行箱在地下拖了（经过有识之士和多方的努力，这种现象有所改变，然而在局部地区，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等到孩子懵懵懂懂该启蒙了，早成了作业的奴隶，活力减退、精神恍惚。而大人们在社会上干什么？在搞拜金主义，官商勾结，一切向钱看，一切向官看；在欺世盗名，造假制假；在杀牛灌水，杀羊灌水；在暴力拆迁，掘土机埋人；在城管商贩轮番血战……和这些现实场景相比，书本教育算个屁。你说说看，孩子懂什么，他生来就是一张白纸，这样环境下接受启蒙的孩子能学成什么样？！等到孩子稍成人样，又成了家长寄托自己理想的替代物，张三比李四，李四比王五。你说说，这样的学生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钱理群语），还会是什么？！如果我现在是孩子，跑不掉，也是个精致利己主义者，不是还出鬼了。
所以，现代教育的问题一大半出在成人的身上，出在社会上。一小半才在孩子身上。要搞教育，首先要有全社会的教育意识，要营造一个好的人文关怀的环境，这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任务。这个不搞好，教育不可能真正好。什么新加坡教室的墙上挂一把戒尺，都是皮相之说。
其次是家长，这是最重要的环节。某种意义上，家庭教育是最重要的教育，远胜过学校教育。不要把自己的未竟的理想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这是最愚蠢的。我们不少家长经历了一个动荡的社会，留下有许多缺憾，不免把未竟之志强加到孩子身上，这是许多大人的通病，反映了一代家长的不自信。我们要把孩子当孩子，不要往他稚嫩的身体上压畸重的负担，不要拔苗助长。我最反对的是不把孩子当孩子，这是残忍的事。等孩子长大了，你就要把他当大人，我也反对不把长大的孩子当大人，这也是残忍。你要尊重他，和他平等对话，要拿自己真实的心和孩子的心相碰。不要摆出说教者的嘴脸，一套接一套，喋喋不休。一代人有一代人接受真理和科学的方式。要尊重他的隐私，这是现代文明的一个要素。还有，你自己要拿出做人的好样子来，身教重于言教，什么时候都没有错。有的家长平日里萎萎琐琐，蝇营狗苟，见了个芝麻官，像见了祖宗，他的孩子长大了，不也熏成一个官迷嘛。
我的儿子在上小学时，写错一个字，被用抄一百遍来惩戒，中午不让吃饭，先要抄完。还有许多类似的事情。我无法忍受，写了不少文章呼吁。我跑到学校去，追着老师和她们讲理，她们一个个都躲我。最后，所有的老师私下都向我坦白，不是我们要这么做，我们也知道不对，是家长逼的。
经过认真仔细的观察，我发觉，老师说的不是假话，压迫孩子最大的动力来自家长。因为老师也是家长。许多家长都不切实际地让孩子争第一，盼望他们成龙成凤，他们经常自觉和不自觉地向学校施压。是他们一起使力，把我们的孩子，把现代教育逼到绝路上去。
我沮丧了，这是没有希望的事，我再也不写呼吁的文章了，放弃了一切努力。
有一点，我同意钱教授的说法，相比较言，应试制度是一个比较不坏的方法，是一个所有坏方法中的最不坏的方法。然而，我想进一步追问的是，难道正因为如此，我们对它的弊端就可以睁眼不见了吗？与之不符的努力就应该一概取消吗？
在我看来，我们所做的恰恰应该相反。我们应该用各种努力去弥补应试制度带来的致命的缺陷。我以为，应试制度最缺的就是对学生的人性关怀。它使学校的注意力集中在尖子生身上，而对一些智力比较低，学习成绩比较差的学生，普遍缺少人文关怀。同时对尖子生，也往往只注重成绩，而忽略他们的人格塑造，所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就来自这里。总而言之，这方面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
再说，以后当我们的社会环境发生根本好转的时候，我们就不可能找到一种新的选拔人材的方法吗？谁都不要绝对。
钱文忠先生提出教育是不能快乐的，这是我最反对的。
问题的核心是，真相是什么，现在的中学生快乐不快乐？现在的学生有没有资格快乐？
放眼看去，从大城市，到县城小镇，现在的学生，尤其是高中生，从高一开始，就一切围绕高考，做题做题，书山题海，使他们的眼睛变得越来越近视，体魄越来越羸弱。安徽一些地方发明了高考工厂，全封闭，办成严格的军事工厂，平时不可越雷池一步，还有高考誓师，高考出征，像传销一样呼口号，都创下吉尼斯纪录。在钱教授眼里，他们的痛苦还不够吗？连一点快乐都不能给吗？有多少学生承受不了压力，跳楼投湖，成了屈死的鬼，严格地讲，他们都没有成人，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就死了。我亲眼遇上几个，我曾经是老师，心都在滴血！钱先生还要连一点快乐教育都不能提吗？他要我们退，退到什么地方去？！你问任何一个NBA球员，他都会告诉你，享受篮球。难道中国的孩子就不能说享受学习？且不说这样培养的学生有多少是社会的有用之材，白白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钱教授认为再不要说什么快乐教育了，我却偏偏要说快乐，现在的学生完全有资格快乐！这不仅是一个教育问题，细节问题，更是一个哲学问题。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到人世来干什么的？我的哲学是缺什么补什么。因为人世寒冷，所以我们要给予温暖，因为充满痛苦，所以我们要歌颂欢乐。
我讲的快乐，并不是虚浮的无根的快乐，乃是苦中所得。从孩子成长，变成大人，是一个加人欲的过程。从成年人变老，是一个减人欲的过程。这一加一减都不容易，都是心的成熟，都是苦中取乐。
如果我们实施的教育是不快乐的，从小就在孩子心中蒙上黑暗的阴影，那么他长大了，走上社会能够快乐吗？正因为人生苦多，或如钱教授所引霍金的话说，人类只能再存活二百年，所以，快乐度过人的一生，显得尤其重要。我年轻时管过劳改犯，虽然劳改犯生产的东西要比常人多，但是，一个劳役犯的强迫劳动，和一个具有创造性的、乐从苦中来的劳动完全是两码事！
很简单，只有孩子们从苦涩的学习中获得真正的快乐了，他才有心的享受，才能好好地为自己，为社会，为人类工作。才能做到如王阳明讲的，“自不觉手舞足蹈，真不知天地间有何乐而可代”！
我赞成钱教授的某些提法，要让孩子健康成长，惩戒是必须要的。但惩戒不等于棍棒，不等于打骂。棍棒是一个作用有限的方法，只是在特定环境下，对特定的对象起作用。在我看来，甚至有向巴金的小说《家》中的封建大家庭倒退之嫌，决不应该推广。这些年，一些老师肆意打骂学生的视频我们没有少见（农村小地方居多）。还有一些十多岁的女生，残酷地折磨同学，剥去她衣服，逼她吃土，在地下爬行，烫青春的乳头，无所不用其极，令人心碎。我曾经为检察院的杂志写过不少分析此类案子的文章。我以为，如果棍棒教育被社会接受，此口子一开，将有多少恶行借此名而盛行！我对国人从来不抱奢望，学好的步履维艰，学坏的一溃千里。我以为，钱先生的郑重呼吁未必能被学校和社会接受，那就是许多孩子屁股的福音。
钱先生讲，他小时候也被打过，没有打坏。我要问，你的小时候和现在一样吗？你的小时候，还没放学了，校门外就挤满了家长和轿车、电瓶车，一个个来认领吗？
现在，钱教授要家长拿起棍棒来了。我想提醒的是，在拿棍棒之前，大人先照照镜子，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一个“罪人”？社会风气不好，你在里面起的是什么作用，促进还是促退？其次，棍棒打的标准是什么，是《弟子规》这样的陈腐之说？还是民主自由，朝气蓬勃这样的世纪新风？还有，你把他往哪里打？往拜金主义上打？往精致的利己主义上打？往升官发财上打？还是往哪里打？这些都要搞清楚。
一句话，社会问题不解决，教育问题也无法根本解决。皮之不存，毛安附焉？棍棒之下，充其量打出一个高考第二名！
讲中国教育存在的问题，如果每人只准提一个，我说，就是爱的缺失。老师不够爱学生，家长不是真正爱孩子（讲句刻薄的话，很多时候他们是爱自己的虚荣）。学生更不爱学生。
几千年来，中国有几本讲爱的书？倒是几本厚黑学，世代相传，到处风行。到了阶级斗争的年代，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时时斗，仇恨笼罩着整个社会，发生了无数血淋淋的事件，杀害了无数生灵，到今天还远没有肃清影响和流毒。现代教育不补这一课行吗？被美国司法重判的中国留学生之间的迫害事件，引起了国人广泛的关注。如果她们心中有一点对同类的爱，下得了手吗？我觉得关注得还不够，还要深入思考。
那个犯了罪的孩子的母亲，不是带了几百万，飞渡大洋要来摆平吗？她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中国行得通的事，放之四海而皆准了。不难想象，这个女孩子平时在家庭中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
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社会，从来没有系统的爱的思想，没有爱的教育，而强调阶级斗争的年代，更是把爱荡涤干净。我们现在的社会难道不应该把爱放在首位吗？在我看来，孩子的种种弊病，病在孩子身上，根在大人心里。等这孩子长大了，成了家长，这病就植入他的心里了。
从总体看，社会缺的恰恰就是对他人之爱，而且，缺乏的是大爱，对人类的慈悲之爱。
什么是大爱？鲁迅是大爱，胡适是大爱。裸捐的比尔·盖茨是大爱。
一个美国女孩到意大利旅游，被黑社会杀了，她的父母赶去，悲痛过后，要把女儿的器官捐出去，一定要捐给意大利的病人，只因为女儿是被意大利人枪杀的。这是大爱。
我看过钱文忠先生的另一个讲话，讲得好。曲阜有个逃孩村，因为孩子不赡养老人，所以老人集体逃避孩子，成立了几十个孤苦零丁的逃孩村。这还发生在孔老二的故乡，值得我们反思，这一群孩子成长的时候，有谁对他们进行了深入的行之有效的爱的教育了？
目前的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崇拜金钱的人之一。我无法进一步考量，只能说之一。网络上有标题党，拥有五套北京房子的女孩，哭着要嫁富二代。这是怎么产生的，是缺少棍棒教育吗？深层次的问题在哪里，是谁生病了？如果要打，理由是什么，朝哪个方向打？
我认为郑州外国语学校的校长讲得很对，孩子长大了，就不应该看他的日记。你钱文忠没有看傻，不等于别的孩子不会被看傻。不要总用个别经验来代替全体。你必须把长大的孩子当作一个独立、平等的人来对待。既然个人隐私被现代社会认为是必须尊重的，那么你有什么权利不尊重你孩子的隐私？仅因为他是你“私有”的吗？只有这样，你的孩子将来到了社会上，也会尊重其他人的权利和隐私。学习应该从这里开始。
成材来源于何处？来源于创造力，创造力来自于何处，来自于伟大的兴趣和热忱的投入。
我们都是从应试制过来的，从高考过来的，这里的好坏优劣谁都明白！谁都不用懵谁。应试能解决相对意义上的公平、公正。但仅靠应试，就能成材吗？我看未必。
成材当然好，哪个家长不想？该成材的总会成材，不成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在正常的社会中，引车卖浆一样过日子。
钱教授用自己的例子说明了很多，你是经历过棍棒，被看过私信的。然而，你钱教授这么成材了，许许多多的学子就应该依样画葫芦吗？而世界上那么多伟大的科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艺术家、工程师又是怎么成材的呢？这类介绍的书汗牛充栋，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找来看。我还是那句话，兴趣，伟大的兴趣，然后热忱的忘我的投入。这就是快乐教育的全部根据和理由。我当过多年的老师，从小学教到大学，这是我的体会。
我相信钱文忠先生的本意是好的，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他的讲话有个重要的好处，让我们晓得，而且重视，对犯错的学生应该实行惩戒，让他付出代价。但我加一句，对惩戒的理由和方式必须认真、严肃地制定。
总起来说，惩戒可以，也应该，但必须是真正为了孩子，为了他好，而不是为了自己的虚荣，为了拜金主义，为了升官发财，为了其他一切不该为的等等。
还是那些老话，一点没有过时：
扛起那道闸。放孩子们到光明中去！
救救孩子！
2017年9月24日急就
9月25日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