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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后汶川小伙刘明,
35岁,不上班,也不结婚,
过去十多年里,他和父亲一起,
花光所有积蓄,
在自家的宅基地上
像是乡村简易版的“古埃尔公园”。
植物园一角
“到时候要在这里建一座大的植物船、马赛克植物房子……”,责编:陈子文
刘明父子的植物园藏在川西岷山的峡谷之中,这里距离“5·12汶川地震”的震中仅有13公里,也是进入川西高原的起点。
靠近的路途中,群山连绵无尽,天空低垂,云雾好像触手可及。傍晚时分,山区的野猴经常出现在园区附近逍遥。
植物园的入口是一本书的模样,嵌着并不工整的马赛克字样——“植物改变世界”。在这个外卖都无法送达的村子,“世界”的概念显得庞大,但又可以十分具体,植物参与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从氧气、食物到生活必需品,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塔黄塔(左),塔黄生长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地区,一生只开一次花一进园,3米高的“植物界八仙”守护在路的两侧,古怪又呆萌,“每个神仙都有一个植物法器,就像八仙过海”,刘明带着我们往里走。彩色的瓷片小径通向植物形态的马赛克雕塑——百合亭,龙胆亭,塔黄塔,“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访花的昆虫”。
园区的墙体由几十幅马赛克的植物拼贴画组成,每一种植物都成了“精”:天山沙参长出双脚,鸢尾是明艳的舞女,玉凤花变身振翅的白鸽。这些马赛克景观,只是刘明脑袋里部分幻想的具身。植物园里的玉凤花(左)被做成了拟人化的马赛克图案(右)刘明生于1989年,今年35岁。他个子瘦小,讲话缓慢而温吞,他打趣像自己这样的“留守青年”在村里寥寥无几。儿时的玩伴大部分都在城市定居了,孩子都有了好几个,他既没结婚,也没恋爱。
植物几乎成了他日常生活里唯一的伙伴。他白天给植物做日常养护,浇水、授粉、播种繁殖,晚饭后查阅资料,进行引种目录整理。植物不会说话,刘明也不用说话,以至于语言对于他都变得生疏。
植物园里保存着2000个原生物种,大部分都是父子两人引种繁殖的高原植物,被存放在园区里的两个大棚,其中有不少珍稀植物,以及还未发表的新物种。马赛克花园里,川西乡土植物怀抱雕塑,醉鱼草、川西樱桃、臭牡丹、云南石仙桃、瘦房兰、绵枣儿……也有小动物频频拜访,红嘴蓝雀偏爱园子里的火棘果,松鼠在秋天偷吃野樱桃核,角落里,常有鬼鬼祟祟的螳螂、华丽的龙蜥属、会变色的峨眉树蛙。
建一座植物园,曾是父子两人长达十年的梦想。2008年汶川地震过后,村子顷刻之间成了废墟,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四周的山上剧烈滚落,家门口的213国道被砸出了半米深的裂口,房子裂了四五条缝,父亲刘先友回忆道:“天摇地动,路全部断完了,啥都垮光了。”
最心痛的是刘先友种植的1000多平的珍稀兰花,在地震中几乎全部损坏。21世纪初期,这些兰花的市值一度飙升至上千万元,有的品种一棵单苗就可以卖到20万元。这是一家人离“财富神话”最近的时期。
只是神话随一场地震破灭。地震发生时,刘先友正在都江堰的花鸟鱼市采购一种特殊的保鲜袋,刘明在成都的一家发廊做学徒。村子与外界连通的唯一道路被阻断,刘先友只能从都江堰徒步走回老家,撑着一根竹竿翻山越岭,三天后,他站在家对面的山头上,看到园子里的钢化大棚碎裂,废墟里的兰花像散落的尸体,枯竭而死,他的眼泪啪塔啪塔地落下。一家人在临时安置点度过3个月后,刘明陪父亲去野外拍摄植物,他看到山脊满目疮痍,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经过的地方,物种被完全毁坏,他强烈地感到植物生存的“被动”,“灾难面前的话,人和人是可以互助的,但是植物只能呆在原地”。
从那时起,刘明和父亲筹划:给植物建造一个庇护所,如果这些植物能从高海拔的山野移植适应到低海拔地区,它们也许会获得更多生的可能。川西属于横断山区,海拔落差高达4000米,物种极其丰富。一个小小的汶川县,就有8种不同的气候带,有超过4000个物种。
父子两人的植物园位于海拔1000米的地方,属于高海拔和低海拔的过渡地带,很适合做高山植物的过渡驯化。刘明解释:“如果直接把高山植物从两三千米的海拔引到平原地区,99%可能都适应不了,但如果能在海拔1000多米的地方给它们做驯化工作,几年之后,再移植到平原地区,存活率会大大提升。”
童年时代,刘明就是在野花野草的陪伴下长大的。在他的记忆里,“鸡公花”白芨缀满河岸,夏季,崖壁上生长着大片的野百合。
上村小的路途遥远,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刘明会和小伙采摘一种小蓝花,吸食里面的蜜馅。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小蓝花有个诗意的名字,叫岷江蓝雪花。
父亲刘先友对植物的痴迷,则在整个阿坝州都小有名气。电视台上,有主持人给了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阿坝州花王”,走在路上,还有村民打趣地叫他“花花公子”。上世纪90年代,父亲刘先友与外国友人在一起(左);刘先友在野外拍摄植物(右)刘先友生于1968年,身高只有一米五出头,消瘦的身形让他的行动轻盈而敏捷。拍摄途中,一转头的功夫,他就爬到了树上四五米高的地方给大家“探风”,树的斜下方就是悬崖,暴雨过后的岷江,水浪声震彻峡谷。
上世纪90年代,刘先友成了一名植物向导,带各地的科研人员、外国友人,深入川西考察物种。刘先友隐约觉得山里的野生植物“有观赏价值”,为了凑钱买相机给植物拍照,他上山采木耳、采药材,然后用一筐一筐的野生药材张换成一张一张的钞票,最后凑齐1000块买了一台相机。
“汶川县都没啥子人用相机”,随后刘先友又配了一台脚架。每次出门,他的包里至少要装五六筒胶卷。30年里,他为植物留下了近10万张“写真”。
1999年,世纪之交,刘先友开始尝试种植兰花。不到两年时间,他种的兰花,卖出了万元天价。一伙从云南来的人跑到刘先友的兰花基地,用枪顶着他,想抢他的兰花苗,他迅速地从厨房里拿来菜刀,跟对方对峙了十几分钟。
看着父亲走出了自己的“传奇”,刘明对“读书考大学”的传统路径产生了逆反。高一下学期,刘明辍学了。辍学是一时兴起,当时正值文理分科的前夕,一个午后,他把桌仓里的书全都落到了桌面上,营造出自己在场的假象。逃出校门的瞬间,他心里响起beyond的那首《不再犹豫》,觉得人生豁然开朗。
无所事事地穷游了一年后,刘明去成都学美发。在理发店当学徒的日子,没有想象中“混社会”的自由。从早到晚,他只能在一颗颗脑袋之间穿梭,卷杠子、调染膏、洗头按摩,早上6点半起床,晚上11点打烊回到宿舍。
半年之后,汶川地震摧毁家乡,刘明回到老家汶川。被消费支配的城市生活,相较广阔奇幻的大自然空洞乏味,刘明决定不再外出,和父亲重拾他的植物旧梦。在建造瓷片园前,刘明看了很多园林纪录片,他最喜欢印度的岩石花园,一个完全用垃圾筑建起来的超现实世界。
刘明的幻想渐渐有了雏形,他想做一个有本土特色的植物童话乐园。但钱的问题随之而来,地震后的两三年,正是一家人经济最困难的时期,几万块的存款很快见底,植物园迟迟不敢动工。
一次外出考察,刘明发现四川省彭州市盛产白酒,县城里有不少酒瓶工厂,门口常年堆着花花绿绿的废弃酒瓶。这些酒瓶都是烧制时出现瑕疵的次品,无法正常使用。刘明就以很低的价格把这些“垃圾”搬运回家,前前后后拉了50吨。
2018年,瓷片园终于开始建设,刘明喊来村子里没有外出务工的叔叔阿姨,一起建造这座“异想天开”的植物园。
大家先是把酒瓶打碎,再按照瓷片的颜色分类。然后用钢筋焊出雕塑的整体结构,再覆盖一层钢丝网。结构稳定之后,再抹水泥,贴瓷片。
小型图案有时格外耗时,比如高山植物绿绒蒿,它的茎杆上长着细小的绒刺,阿姨们就得用双轮钳把瓷片剪得细碎,然后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一粒一粒贴片。刘明没有学过画画,只能硬着头皮用彩铅再现脑海里的“植物宇宙”。虽然图纸画得歪歪扭扭,好在,村民都能会意。
花园里也有一些即兴的“神来之笔”。施工的途中,刘明曾在园区看到一只眼斑螳螂,翠绿的翅膀上有两个圆润的斑点,像两只眼睛,刘明用树枝轻轻地拨了一下它,看到它展开了从暗红渐变到透明的内翅,如同女王的华袍。他当即决定,做一个眼斑螳螂的雕塑。做植物园需要自学很多东西,园林景观、园艺施工、植物分类学,刘明全都是从零开始。他的英语底子薄弱,“弄懂一篇英文论文可能要花上四五天时间”。
虽然单身一人,刘明心里挂念的名单却越来越长。临睡前,他常常想起某种植物的花期将至,他就会马上起身、打开手电,到棚里边检查一圈,才能安心入睡。植物园成型之后,村里的小朋友常来跳格子、捉迷藏,各地科研所的学者也会慕名而来,但园子的规模却远远没有达到父子两人的预想。
就瓷片园来说,目前完成的500平米,只有两人构想中的1/3,巨型植物船、植物城堡、花卉熊猫……都因为资金吃紧未能动工。引种的数量和开发的园艺品种也离最终目标还有一个很大的距离。
做植物引种,也意味着刘明和父亲一年里有大量的时间都是“在路上”,从云贵川、西藏,到广西、海南,每年行驶的里程超过10万公里,涉足了中国大部分地区。大部分的原始森林,都是没路的,刘明需要在林子里凭感觉穿越。“有些地方可能被落叶覆盖了,下面是空的,然后一脚就蹿下去,蹿个四五米”。
蚂蟥、蜱虫的“偷袭”再平常不过。树林里的“吸血鬼”蚂蟥无处不在,被咬之后,刘明的伤口定会发炎,短则10天,长则一个月;蜱虫的入侵更加隐秘,他经常在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蜱虫钻入皮肤,形成一个一个的小红包。但这些插曲在父亲看来都不足为奇。刘先友曾在野外考察时经历过一次严重的失温,当时在海拔3200米的阿坝州理县三岔沟,夜晚的气温只有2-3度,一场突然其来的暴雨,让他感到大脑缺氧、肌肉不受控制。紧急之下,刘先友被两位同行的伙伴扛进了附近的山洞,生了篝火之后,刘先友才逐渐恢复了体温和知觉。
高原上有太多惊险的传闻,“很多人真的死在山上”,刘先友说起来后怕。还有一次,刘先友摔进一个山沟,目测有5米多深,下山的时候,腰椎钻心疼痛,最后用了3个月才能下床走路。找到心仪的植物,是每次冒险赐予他们的奖赏。不久前,刘明在川滇交界的地方,第一次遇见西藏珊瑚苣苔开满整个峡谷。这种植物的野外生存条件非常苛刻,很难见到这么大的群落,浅紫色的小花就像天上的繁星,超过上万株,非常壮观。
也有一些寻觅多年的植物,至今仍无踪迹。比如宽萼淫羊藿,一种已经被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植物,最后一次记载是在90年代,由日本植物学家荻巢树德发布,发现地点是在四川雅安的宝兴县。过去几年里,刘明和父亲去了宝兴七八次,仍旧一无所获。刘明希望,通过杂交、筛选培育出适合平原地区的园艺新品种,有朝一日让川西乡土植物走向大众刘明的目标是,未来5年间将植物园的物种从2000个拓展到4000个。
引种、科研的花费很大,刘明至今没有什么存款。他曾经的同学们,不少都在城市里有了百万元的房产,车子升级了两轮,肚子也因为喝酒一点点变大。面对这些“城里的诱惑”,刘明觉得“内心没有波澜”。
互联网上,35岁就像一个节点,引发的焦虑无穷无尽,裁员、房贷、二胎……这些话题对刘明来说都是陌生的,直觉告诉他,网上的东西应该是一种假象。
刘明笃信“天生万物,各得其法”,这个古老的道理来源于他十多年日复一日的栽培经验,每一株植物的旅程迥异,从一株苗结出一朵花、一颗果,但大地从没有辜负过任何一粒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