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诒和
来源:《中时电子报》
我和白先勇的交往,算来已有十几年。他举止谦恭,内心坚忍,这恰恰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包括一些成功人士。
有一次他来北京看在北大校园演出的《牡丹亭》,散戏后已经很晚了。返回宾馆才发现一大堆人等着他──有粉丝,眼巴巴地盼着能与他合影;有记者,拿着录音机盼着能采访几分钟;有出版人,捧着一摞书要他在每一本书上签名;也有熟人如我,要和他唠几句「家常」;旮旯角儿还站着一个医生,原来白先勇身患感冒,正发着烧,他年逾七十,明天还要远行……
碰到这种情况,要是我一定「三下五除二」,统统打发走,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事来访还是无事登门的。他不。哑着嗓子、眼泪婆娑地应酬,一一满足了来者。我看着,非常感动。
无论再怎么出名,白先生都保持着最初的谦恭
我和白先勇都热爱家乡,但和他相比,我热爱程度远逊于他。
首先人家一口正宗桂林话,我却一句家乡话都讲不来。他给我印象至深的是吃米粉,而我还不大喜欢徽菜。据他自己说,父亲打仗归来的头等大事,就是喊隔壁婶娘过来做米粉吃。白氏全家后来在南京、到上海,还常常请人到家里做桂林米粉吃,后来迁至台北就很少吃到了。只要白先勇来到大陆,就要打听哪里有米粉店,而且一定要吃桂林冒热米粉。
一次他到北京讲学,黄昏时分接到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我忙问:「在哪家宾馆?」
他说:「不是宾馆,是小店,就在北京人艺剧场旁边。店面很小,你要仔细找啊!」
真的不大好找,还是他带路。一进门,白先勇满面笑容地对女店主说:「我们要吃米粉!」我一抬头,看见正面墙壁居然悬挂着白先勇写的「桂林米粉」几个大字。显然,人家是常客!
我们一人要了一大碗,他像在家里一样自在放松,还不忘叮嘱我,要多放点辣椒油。白先勇吃米粉也是一景,一双木筷左右搅动,上下翻飞,桌面、碗沿、嘴角干干净净,只有两颊红红的,那才叫本事。
其实,他在桂林只生活了 7 年,12 岁去了台湾,25 岁去了美国。足见家乡的力量!他一刻也没有忘记。
白先勇对家乡的热爱
还体现在他的《花桥荣记》等怀乡小说里
我和白先勇都热爱昆曲,但是我远没有他的热情高。他竟然能「纠结」起台湾、香港、大陆的艺术家、作曲家、美术家、联手推出一个青春版《牡丹亭》。没人敢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他敢做!
这个戏在海内外上演接近二百场,吸引了许多年轻人。我知道这个被人们赞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桩盛事」的背后,他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心力。单是筹款一项,就要人性命!为此,白先勇生了很多闷气,但他一个字不露,脸上始终挂着笑,只说自己是个昆曲「义工」。
所以我老对同事说:「现在只剩一个君子了,他就是白先勇。」通人情、好人缘的白先勇发现我对青春版的《牡丹亭》缺乏热情,便极少在我面前提及这个戏的搬演情况,更不请我发表意见。对此,我非常感激!他可以创新,我可以顽固,谁也不去说服谁。
白先生的心力没有白费
青春版《牡丹亭》成了享誉国际的佳作
白先勇乃天纵之才,能把西方现代文学的写作技巧融合到中国传统的文字表达方式之中。他所描述的新旧交替时代的各色人物,他所呈现的民国末期的各种生活场景,生动细致,充满人世沧桑感。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无论是短篇还是长篇,他写出的作品都非常成功。
什么叫成功?那就是受看、好看、耐看。比如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也不知道再版了多少次。
2012 年春,我和白先勇一起去南京先锋书店参加《父亲与民国》一书的座谈会。会后是签名售书活动,持书者排成长队,那个长队排得才叫「见首不见尾」。从下午六点签到晚上九点多,书店负责人请他休息一下,他始终不肯,我在一旁饿得不行。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读者是打「飞的」专程从敦煌赶来的。还有一个读者,背了一个大麻袋。轮到他了,立即把麻袋打开,无比自豪地说:「白先生,我专门收藏你的书,不同版本的共有一百多!」听到这句话,白先勇立刻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
一个好的作品,他的读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
态度安安详详,说话从从容容,做事精精干干。办杂志、写小说、当教师、拍电影、搞昆曲,现在又研究起《红楼梦》来。让我佩服的不是他的诸多成就,而是他按内心所求来生活的自在状态。
2017 年,白先勇就要 80 岁了,我和几个台北朋友决定 3 月份要好好庆祝一下,痛快地热闹一场。这于我而言是件大事,心里老惦记着。在每每的惦念里,我彷彿觉得他一直徜徉在青春中。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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