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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John Williams-Villancico de navidad
Leonard Cohen-Famous Blue Raincoat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博尔赫斯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1899—1986)
阿根廷诗人、小说家,“作家中的考古学家”
爱的感觉,无法度量。
你没办法说出爱的长度、容积和阈限。
这种看来虚幻的情感,一旦到来,却能轻易充斥你的时间,冲垮你的心防,击穿你理智所能容忍的底线。
当一个人被爱困囿,当他被绝望裹挟,他就会忘记世间的一切衡器,抛却受过的所有教育,像滚落诺亚大水中行将溺毙的人,急切想要抓握住流经身边木屑、草叶。
这无望无助的抓握,如此用力,如此无力。
博尔赫斯所写的,毫无疑问,就是一首绝望的情诗。情诗的对象,或许是就要决绝离去的厌侣,或许是从未触及的野望。但诗人显然感受到了被厌弃的可能,这才会发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的悲鸣。
用什么才能绾住渐行渐远的背影,用什么才能换取高塔上瞥下的凝视?
诗人采用的意象,由浅入深。先是目触之色:荒地、夕阳、残月;再是心之所感:久久守候的悲哀。这两句看来简单,暗含的时间顺序却表明了诗人守候之久,更由景入情,由简单抒情开启了诗人即将展开的精神世界。
渴望共鸣的诗人并不满足个人的交付,为了挽回(得到)爱情,他孤注一掷,押上了他的家族历史(先人亡魂)、知识结构(书本和领悟)、现实承诺(勇敢担当和生活情趣)、宗教信仰。
对于一个现实中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
显然,诗人要打动的,并不只是一个世俗的女人,于是,诗人紧接着又交付出了自己的灵魂(与梦都不曾交易的核心)、心灵中最柔软的角落(一朵傍晚黄玫瑰的记忆)。
这看起来虚无飘渺,但却美丽脆弱。
心灵鸡汤曾说,最稀罕的不是性不是爱,是了解。
诗人接下来交付了最为宝贵的了解:对恋人持之以恒的关注、关心和研究才好不容易得来的了解。那是你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真实,是关于你惊人的潜力,关于你灿烂的未来。
然而,这样的交付,有什么用呢?
这样急切的抓握,有什么用呢?
这么用力的表白,有什么用呢?
圣经旧约《传道书》中说,日光下所作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于是诗人颓唐了。颓唐的诗人,最终,只能交付颓唐之后的困惑、失败和黑暗。最美的、最真的、承诺的、隐秘的、虚无的,你都已经看过了,那么,最坏的那面,未被日光浸染的那一整面灰,你也一并拿去罢。
愿你自此弃绝我。
或者,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你逆着冷月返身朝我走来,我们一起在这绝望的爱中溺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