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第一天的晚餐
长假拖家带口回乡下老家,正值黄昏,母亲已做好了一桌菜。说是家常便饭,也有七八个菜,她忙活了一下午。
上菜时,她感叹了一声:“现在真是老了,做这么几个菜都觉得累。难怪老话说‘陈柴陈米,无得陈力气’,这力气是一年年少了。家里好久没这么多人了,平日里一个人食量浅,做两个菜三顿都吃不完。你们爱吃就多吃点,不然以往你们走了,光是剩菜剩饭我都吃好久。”
饭后洗碗时,看着歪斜在沙发上的两个孙子,她又说:“孩子们是坐车累了?
也不是非得趁
长
假,来回都堵车。或者
以后你可以一个人回来,这样你也简单,我也轻松。”
之所以长假回乡,确实也是因为小朋友的假期,总觉得要带他们回来一趟,也宽慰老人的心。这一点,母亲当然也心知肚明,她说节前就有人在问了,“国庆节儿子一家总会回来吧?”这么一说,好像这当口都没儿孙回来探望,不说凄凉吧,都有几分没面子。
村里几乎家家都有年轻人在外,假期回来的自然也不在少数。夜深谈起,母亲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好像只有你还在家住两天,更别提一家老小了。”
邻居兰芬的女儿,早先还把孩子放在娘家带大,但现在开车回来,也不过夜了;至于儿子,婚后就没在老家住过,他娶了个广东老婆,表面上看上去对公婆礼数不缺,但从不留宿,菜也难得碰一筷,这两年夫妻仨回来,向来都是当天往返,也就在父母跟前坐一阵寒暄几句,倒像是去医院探视病人。
甚至这都还算好的。南宅倪家的儿子,入赘奉贤,说起来也在上海,但一年都难得见到人影。我大姑的儿子虽然就在岛上,但也是长年住在岳父母家,即便这两年老父亲半身不遂,回来了也远不如姐姐多。
有些当儿女的,回来一进门就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训斥老人也不收拾干净点,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呆。
他们已经想不起来
自己小时候是怎么在这度过的,倒像是屈尊下乡的客人
。听说有好几家,每次回乡都是去镇上餐馆点菜,还有一家娶了上海儿媳,实在有事无法当天回沪的,当晚下榻了城里宾馆。
我家是左起第一栋楼(被灌木遮住了)
太多乡下的房间所以都空关着。本来,按这边的习俗,儿女成家了都要“立房头”——即便你可能很少回来,但这儿永远有一个房间是你的。然而一年年的,这些房间的主人总也难得回来住,而越是难得回来就越无生气,主人就越不想为了单单回来住一晚而去重新收拾。
我有位女同学,当年我们高中将毕业之际,她父亲开始拆掉家里的两层楼,原地翻建四层新楼。
她再三规劝:
“何必呢,我一定会考出去,大学毕业完了也不太可能回老家工作,你们老两口住四层楼,不怕晚上瘆人?
”然而没用,老爹非建不可,说这是他一生的梦想。
那栋楼后来断断续续建了好几年,从落成的第一天起,就有一大半的房间都空荡荡的没人住。不少人家都是这样,尤其老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干脆就只住底楼,连二楼都不上去。
父亲去世后,我家里也冷清了许多,母亲独自守着两层楼六间房。我那一间,每年也只能回来住那么十天半个月。那是我的婚房,是唯一有木地板、吊天面的,装修得最好,所以那时我常劝爸妈搬过去住,没必要空关着,但得到的答复大抵都是:“那怎么行?那是你的房头。”
今年酷暑,我电话里又叮嘱了母亲晚上过去睡,因为只有那间有空调。她照例还是各种推托,说自己更习惯吹电风扇。过了两天,她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血压有点高,去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医生都觉得诧异,按理说夏天血管舒张,血压应该偏低才是。
后来我一问,她才支吾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两晚实在热得睡不着,去我那间开空调睡了,睡到半夜她觉得冷,心底里又总觉得过意不去,便关了空调,然而关了之后,过一阵又热醒了,这样反倒折腾得一宿没睡好。
这实在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叹息:“你说你傻不傻啊?这本来就是你家,你有什么好不习惯的啊?那点电费没省几个钱,最后倒是给医院送钱。”她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真是老顽固了,不知道怎么的,不是自己的床,就是睡不安稳。”
老人们还在等着儿孙们回来看看,但对年轻一代来说,他们的生活早已在别处。
在回乡的车上,我听一个女孩子跟人说:“我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忽然就想,那已经不是‘我家’了,而是我‘父母的家’。”
我一个老同学曾和我说,大学毕业三四年后,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适应老家的生活,每次回家呆不满一星期就浑身难受,特别是乡下那时没法上网。
有的孙辈还是从小在乡下由老人带大的,但是无论当初怎么粘着每晚要一起睡,到八九岁后,再回乡来,呆那么一两天就吵着要回上海了,因为觉得“无聊”——乡下没有城里那些“好玩”的东西。
回想起来,当初外公对我也是这样。他平日里话很少,怕我小孩子家呆不惯,也不知从哪里弄到几本连环画,想着兴许我有兴趣翻翻看。然而即便如此,那些年我对于去外婆家仍然视为畏途,毕竟那不像在自家里那么自在。
虽然说起来都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但不知不觉中,两代人的生活习惯早已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