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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大国旗工厂风雨60年:生意可以亏本,政治不能不讲

市界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09-28 13:59

正文



每天早上7点,白志跃开着他的黑色帕萨特过来。他一般会比员工早到一个半小时,和值夜班的职工聊聊天,收拾收拾院子,把掉落在地上的茉莉花扫一扫。一双老北京黑布鞋,踩在水泥方砖上静悄悄的。


一个人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想起母亲从前常说的一句话:男孩子,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倒秧。



文 / 王海璐   编辑 /卜昌炯   图 / 尹夕远


2016年8月6日,巴西里约热内卢,奥运选手杜丽、易思玲分别摘获女子10米气步枪决赛银牌、铜牌——这是中国队收获的最早两枚奖牌,中国国旗第一次在领奖台上升起。


对于北京京工红旗厂厂长白志跃而言,相比于奖牌,领奖台上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更令他关心——他怎么看都觉得,这面国旗上的五星有点儿不太对。


依据《国旗法》,五星红旗上的4颗小星各有一角对准中央的大星,象征着士、农、工、商4个阶层的人民对中国共产党的绝对拥护。而奥林匹克射击中心的这面中国国旗,五颗星的角度是平行的。


坐在东南二环的红旗厂办公室里,白志跃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面桌旗向《博客天下》解释。这是2008年红旗厂为北京奥运会制作的纪念款桌旗,红木托上立着绘制有仿制天坛祈年殿龙纹图案的蓝色珐琅瓷旗杆,旗杆的左右两侧各悬挂一面国旗、一面党旗。白志跃捏着国旗上的五星让记者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


事实上,中国代表团在发现国旗错误后,当场向里约奥组委提出抗议。但直到奥运会结束前一天,中国女排姑娘们时隔12年再次站到冠军台上时,头顶的中国国旗仍然是错的。


“他们也够慢的,要是我们,当天连夜就得给人改,各界的头儿都得盯着这事。咱们等了多少天!”白志跃摊开手,摇了摇头。


“旗子是政治”


北京京工红旗厂1956年成立,距今恰好60年,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国旗定点生产企业。成立之初,专供中国外交部、商务部、天安门国管委等机关企业,以及北京各大饭店和各级中央领导家中使用。“都是为首长服务,为国家服务的,是政治任务。”白志跃说。


白志跃19岁进厂,干过车间,跑过业务,做过销售,如今是红旗厂第六任厂长。他今年57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花白的短发修剪得整齐利落,白色polo衫下摆整齐地扎进皮带,腰杆笔直,精神奕奕。



57岁的白志跃是京工红旗厂第六任厂长


白志跃是旗人,满洲镶黄旗。小时候家里住在800年历史、以明代功臣“遂安伯”陈志命名的遂安伯胡同。大杂院里18户人家,街里街坊都挺亲近。做饭点蜂窝煤生炉子,火灭了就上别人家里夹去,也不觉得外道,“上个厕所都得问吃了么”。在白志跃看来,那是地地道道的老北京文化。


上世纪90年代末,遂安伯胡同拆迁改造,白志跃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一起搬走。新的居民是阿斯顿马丁、兰博基尼、劳斯莱斯等全球顶级跑车的4S店。


提起此事,白志跃总会有些遗憾。


“现在说,那条胡同不应该拆。你要发展外边发展,把老城区留着。大杂院才有文化呢,把老的拆了,把文化都弄没了。”


大概37年前,白志跃刚进红旗厂时,附近还是一片庄稼地。12路公交车坐到关厢站,下了车他为抄近路,跨白菜畦上的土埂一歪一歪地走过去。


那时的红旗厂占地十几亩,是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特批用地。5层楼高的车间装满了巨大的纺织蒸箱、水洗机、印花台板等设备,来往穿梭的工人最多将近800人。




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影响,红旗厂的纺织业务逐渐萎缩,旗帜和条幅等成了主营产品。除了各级机关企业,近些年来中国不断增长的重大赛事、活动成了新的业务增长点。


2008年北京奥运会,京工红旗厂从3家竞标公司中脱颖而出,拿下北京奥运会礼宾旗帜制作的资质。白志跃和工人一起搬到通州的厂区驻厂两个月,吃住都在工厂,一来方便监工,另外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最终,3万多面各国国旗及奥运旗帜,经过不同工种的6道质检,打包送到体育场馆和各国使馆。


8月8日开幕式当晚,白志跃和家人一起围在电视机旁,烟花一晃,鸟巢四周200多个国家的国旗迎风舒展,他心里说不出的骄傲,“很激动,挺震撼的”。


北京奥运会后,伦敦和里约奥运会的旗帜相继出现问题。伦敦奥运会网球女单颁奖仪式上,美国队的国旗意外从旗杆上飘落;而里约奥运会出错的除了中国国旗还有美国国旗,星条旗的长宽比例是1:1.9,他们做成了2:3。


看过这两届奥运会,白志跃对于京工红旗厂的“0差错”越发自豪。“我们就是万无一失。”


某种程度上,这种谨慎态度与国旗对于一个国家的特殊意义息息相关。“旗子这行业,虽然不是什么大的生意,但对于中国,旗子是政治。真出了事儿,可是大事儿。”白志跃说。


“为北京工业争光”


8年前的北京奥运会让白志跃荣耀至今。


西四环北路,北京市政府采购中心的会议室大概50平米,白志跃身着正装站在台前,头上冒着汗。采购中心聘请的30多位专家评审及北京奥组委的领导坐成4排,向他“轮番轰炸”。


2008年3月,北京奥组委委托市政府采购中心为奥运旗帜定点采购项目招标。报名的有十几家企业,最后选出了京工红旗厂等3家公司谈判。


作为东道主,白志跃志在必得:“在北京开奥运会,我们红旗厂没中上标,别人拿走了,寒碜不寒碜?”


他口才不错,相貌堂堂,但面对众多专家,心里也直打鼓。“我也杵窝子,不爱在人前讲,谁知道问你什么。”直到演讲结束前,白志跃还是看不清评委的态度。他急中生智,补充道:“我们厂党政工团非常重视,拿这个当做一项政治任务。我们要为北京人争气,为北京工业争光。”


走出门,白志跃跟书记合计,这句话当时是说对了。“我当时急的,随口就说出来,我们要为北京工业争光,这买卖你给别人合适吗?实际上是这含义。”


总的来说,白志跃对这次中标充满信心。奥运会兹事体大,虽然公开招标,但按照中国官场的逻辑,一般策略会偏于保守。万一出了事,京工红旗厂是北京市政府指定的国旗定点生产企业,隶属于国资委纺织局,不怕找不到组织。


另一方面来讲,奥运会在北京开,北京的企业胜算也会更大。“这么大型运动会,旗子从外地进,这让人听见,也不可能。”凭这两点,白志跃认定京工红旗厂具备两个竞争对手难以企及的优势。


招标结束后,他和共同入围的一家上海企业的老板一起吃涮羊肉。两人私下里交流刚才“答辩”的情况。上海老板告诉白志跃,评委问了他这几个问题:


“你旗子怎么运输?”


“我们火车运。”


“火车翻了怎么办?”


“那我们汽车运。”


“汽车道上着火怎么办?”


“那我们飞机运输。”


“飞机失事了怎么办?”


“那……那我没辙。”


“人家没错啊,你得留有预案。真要开幕式没旗子,再生产来不及,不急大了。那不就告诉你不成嘛。”白志跃大笑着和对方打趣。“他上海人,挺逗的。我跟他逗,你们老说我是北京爷,我告诉你什么叫北京爷,这标还就是我中。”


实事求是地说,京工红旗厂在旗帜的生产技术是白志跃最大的底气来源。


传统的国旗制作工艺,有几个颜色就要用几套台板印上几次。手工套板往往会有重叠,无法做到严丝合缝。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白志跃从日本进口数码印花机,采用电脑喷绘和手工染色相结合。先用机器把旗帜的徽标印在白布上,然后再用台板手工填充其余色块。


奥运会的旗子需要正反两面都有图案,而热轨的温度变化会引起旗子的伸缩,喷绘时很难把正反的徽标对齐。白志跃让工人反复试验,硬是从中找到了规律,把位置和温度调得刚刚好,让正反两面的徽标恰好吻合。


“我把我们这个产品拿过来,喊过来一个专家,他都愣了。这个轧是有技术含量的。”白志跃回忆。


里约奥运会,白志跃坐在电视机前,一眼就看出来对方是用机器印的,采取“热升华”技术回色。这样印出来的旗子,背面的渗透率只能达到30%。而红旗厂的旗帜通过“蒸化”固色,背面的渗透率能达到80%。“蒸出来的鲜艳,而且背面透。旗子生产出来非常漂亮,比它强多了。”


国家形象


京工红旗厂还有一项技术在同行中遥遥领先,就是生产天安门广场每天早升晚降的国旗。


这面国旗长5米,宽3.33米。每年为天安门广场特供近300面,一直被白志跃视作红旗厂的脸面。生产这面旗子的难度在于,过去很多年间,国内都找不到能制作3.33米门幅的纺织机器。因此这面旗子一直是由两块布拼合而成的,中间用缝纫机轧一道印。


后来有一届“两会”,“两会”代表注意到中间的那道印,随口说道:“这么大一国家,旗子还拼。”这句话像病毒一样一级级扩散到天安门管委会,白志跃听到耳根发红。


“他不知道生产这面旗子的难度。没有任何厂家能给你生产。那么宽的门幅,为你天安门这200面旗子,国家要真投钱行,没人投钱,你个人怎么做?”白志跃说。


近几年,随着纺织技术的提高,白志跃在南方找到了能织出3.33米宽幅布料的纺织机。他从工厂购进白布,再在红旗厂手工染色。染的时候需要4个工人配合着吊起来染,有一点瑕疵就是废品。


“这面旗子酸甜苦辣我心里最清楚。这不是利润的关系。天安门广场第一面无缝国旗,是我们企业生产的,这是我们的荣耀。”白志跃说。



天安门广场上第一面无缝国旗是京工国旗厂生产的


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这面国旗被风刮跑了。“给我吓得,一身冷汗。我说这回麻烦了,事大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车间主任,让对方以后把国旗拴杆的边沿再匝一趟。之前都是匝两趟,此后开始轧3趟。


有一个弯白志跃一直转不过来。京工红旗厂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国旗定点生产企业,“按说别的家都不许竞标的,都不许生产”,但市场经济以来,越来越多的纺织品公司都开始生产国旗。在淘宝网上搜索“国旗”,可以搜索到100页、数千个结果。


“他们未必有资质。咱们国家虽然有《国旗法》。但真正监督的没什么,谁都卖。就别出事,像里约这次,错了,麻烦了。”


除了“国有”和“北京”两个优势外,白志跃分析,能从奥运会的竞标中胜出,可能还因为红旗厂的报价是最低的。


红旗厂第一次竞标大概是2000年,人民大会堂首次以招标的形式采购幕布及背景旗,京工红旗厂中标。“那时候还能有人情,因为我们一直为人民大会堂服务,他肯定找我们。”


但第二次招标,红旗厂落选了。中标的是一个南方的小伙子,报价比红旗厂低了一半。


看清这个事实后,在一些志在必得的重大项目上,白志跃也开始采取低价策略。


新中国成立60周年大阅兵时,300名解放军战士组成方阵,拖举着一面35米长的五星红旗缓缓走过天安门广场,这面巨型国旗就是京工红旗厂制作的。红旗厂按照人数出方案,设计点位。在每个战士的点位上轧上带子,走的时候系在手腕上。“还得让他走开了,不能踢着脚。”


招标时,北京大型活动处只要求做两面,但白志跃凭经验,建议做了3面。一个彩排,一个正式用,还要留一面备用。


“如果当天上天安门广场,这么多人,谁的皮鞋给剐一大口子,怎么办?你没啦,你不可能剐大口子上去吧。这你就不能计较钱了,这是政治任务。都现场直播,世界转播的,中国现这眼?”对方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最后决定采购3面。


这3面巨型国旗,白志跃的报价是3万元,共同竞标的公司报价40万元。后来对方说是把小数点点错了。


白志跃不在乎利润,对于他而言,“定点企业”与其说是一种权力,不如说是一种责任。


“国家这么大活动,你又是定点企业。不给你钱,让你做,你不也得做嘛,怎么还计较利润?在这种理念下,我们肯定低。我送你都可以,亏就亏吧。”白志跃说。


奥运会招标,白志跃的报价也是最低的。利润微薄,再加上奥运会质检严格,总共3万多面旗子,几乎没挣到什么钱。“不挣钱,也得拿下来。”


不过,奥运会效应让红旗厂受益良多。2008年后,白志跃前往广州亚运会、深圳大运会、南京亚青会、世锦赛、大学生运动会招标,几乎攻无不克。“基本上所有赛事旗帜活动,我们红旗厂包揽。”


“红”色记忆


白志跃第一次到红旗厂前门大街门店,是7岁时。那是“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哥哥领着他来买红袖标。当时还不流行红绸条幅,到处张贴着宣纸做的大字报。


他对“文革”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凡是“毛主席有最新指示”,就拿着花篮去学校集合,排队上天安门游行。从学校出发到天安门再回到遂安伯胡同,“回来晕晕乎乎的,都打蔫了”。


上小学第二年,姐姐当了内蒙古兵团战士。“文革”对他的家庭影响不大。但旗籍是个秘密,“那时候谁敢提啊,不找揍呢。八旗子弟没出息,成分越低越好”。


在白志跃印象中,那是一个“垃圾站都能捡着金条”的年代。有钱的人把家里财产全扔了,就怕抄家抄出来。大杂院里一个资本家,把家里的八仙桌做成了空的,里边装满了金条,最后还是被查出来批斗了。


小学和中学的课程基本上是应付差事。老师对付着讲,学生凑合着听。后来学校组织“学农”、“学工”。白志跃去平谷的庄稼地里掰了半年玉米棒子,又到劲松一个金属结构厂当了半年工人。


“文革”结束后,白志跃没考上大学,直接进了红旗厂。


他在车间干了3年,从“水洗”的工人干到“蒸化”的组长。这是纺织的两道工序,织物印染后先进入高温高压的蒸汽设备中“蒸化”固色。蒸好后,再用清水洗掉印花织物表面的化工试剂,加入“保险粉”(即漂白粉)增白。外贸的台布800米一匹,蒸一锅25分钟,一洗一个多小时。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组长并不只是行政职权,要每天带头干活。“那时候我们没有闲着的时候。烦,真烦,累。”白志跃回忆。但高中毕业生就业也困难,全民企业已经算是不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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