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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欧阳奋强 宝玉出走以后》。
我们为什么要写欧阳奋强?
他不是一个时髦人物,最为人所知的经历还是
在1987年版的《红楼梦》中扮演贾宝玉
。随着电视剧超过一千次的重播,他几乎被封锁在了角色之内。过去30年,他从未逃离贾宝玉的绑架,也从未逃离电视剧发展浪潮的裹挟。从精耕细作的80年代,到体制一统天下的90年代,从电视剧市场日益勃兴的21世纪初到IP概念流行的现在,欧阳奋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其间。
他的命运,也是80年代那拨文艺工作者集体命运的缩影,以87版《红楼梦》为例,除扮演王熙凤的邓婕一直被人关注以外,剧中大部分演员都离开了主流的公众视线,或是转成了幕后,或是在影视剧中默默向“老戏骨”磨着,又或者彻底转了行,消失在了大观园以外的芸芸众生之中。
在命运的判断和选择中,欧阳奋强曾为他的保守、迟疑付出代价;在对结果的不甘和对人生的不忿之间,他又正在做最后的拼搏。
年少获盛名,欧阳奋强不胜其累,年长已失之,他却主动穿起了旧衣裳。
鲁迅曾讲:“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而当繁华散尽,走出大观园后的“宝玉”的悲凉,呼吸而领会之者,又独欧阳奋强而已。
2016年,欧阳奋强去参加北京影视圈的一个饭局。二十多人围成闹哄哄的一圈,半小时之后才陷入微妙的冷场。坐在对面的某影视公司老板突然向欧阳奋强这边扫了一眼,惊呼:“这是贾宝玉吗?”他赶紧斟满酒,走到欧阳奋强身边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太忙了,眼拙,眼拙。”
吃饭前他们握过手,饭局主人是这样介绍的:这是导演欧阳奋强。当时资本大鳄被众星捧月地包围着,根本没在意眼前这个两鬓斑白、没有作品傍身的中年人。敬完酒后,他问欧阳奋强:
“你这些年除了演贾宝玉,就没演过别的角色了,那你都在干吗呢?”
一半人陷入尴尬,另一半人装作没听见。主人赶紧出来打圆场:“欧阳现在是导演,我有部戏就是跟他合作的。”
“哦,你现在转行做导演了啊?”
这已经是欧阳奋强做导演的第29个年头了。
这一年10月,他遇到了一个算命师傅。师傅说,“奋强”二字太苦,你演过贾宝玉,不如改名叫欧阳宝玉吧。
“我做了那么多别的事儿,但是观众记不住。我演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观众永远记住了,我不知道这是可悲,还是可喜?”
7月16日,欧阳奋强坐在北京西二环的一家咖啡馆里感慨。刚进门时,他就被眼尖的邻桌发现了。在听到对方小心翼翼的求证后,他没有马上承认,而是眼神飘向别处放空了一阵——签名、拍照,过会儿他才活了过来。
欧阳奋强今年53岁了,第一次采访时穿橘粉色T恤和蓝色短裤,第二次采访时换了一件橙白相间的Polo衫。天气炎热,他坚持穿拉到脚踝的藏青色袜子和黑色皮鞋。和30年前电视剧里那个衔玉而生的公子相比,他的面孔已经毫无疑问地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皮肤耷拉,眼袋掉到了脸中间,但他没有大规模发福,只有窝在沙发里时,肚子上才会叠出松垮的肉。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晴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
在原著中,曹雪芹曾这样描写贾宝玉。
“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目未曾亲睹者。”对于宝玉的气质,脂砚斋则这样评述。
“演宝玉的人还没出生。”1983年,王扶林导演遴选宝玉而不得时,戏剧家吴祖光曾这样感叹。
自1927年上海复旦影片公司拍摄第一部《红楼梦》电影时起,中国大陆所有的贾宝玉都由女性反串。因此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红楼梦学刊》主编张庆善会说欧阳奋强是上天赐给导演王扶林的礼物
。“常说天下掉下个林妹妹,但其实贾宝玉才不好掉。他是一个有不少脂粉气的、可爱
的小伙子。可
一个小伙子有脂粉气,容易可爱吗?曹雪芹笔下能完美结合,现实中上哪儿找去?
”
张庆善认为87版《红楼梦》经过历史检验依然能独具魅力,和王扶林选演员时的精准密不可分。“在30年的传播中,欧阳奋强的形象已经起到了从学术到民间的桥梁作用。”根据87版《红楼梦》制片人任大惠在今年4月接受采访时透露的信息,《红楼梦》至今已重播一千多次。
“这30年,我一直希望观众主动把我忘掉,但没想到,不管我做了多少努力去和贾宝玉剥离开来,这一页我好像永远翻不过去。”
欧阳奋强说。当年为了更符合人物形象,他曾应导演组的要求,在下巴上植入假体。拍完戏以后没有摘除,这个假体至今伴随着他。
去年春节过后,欧阳奋强从成都搬到了北京。他买了一套房,为了环保经常骑共享单车去地铁站。尽管女儿和身边多位好友都认为他现在是“老北漂”,他却极力否认这一点。他说自己现在来北京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找事儿”。他成立了一家名为“红楼宝玉文化传媒”的公司,做《红楼梦》的IP开发。
6月17日,为纪念《红楼梦》电视剧开播30周年,欧阳奋强在人民大会堂组织了一场名为“1987,我们的红楼梦”的主题音乐会。同一时间,他出版了一本名为《1987,我们的红楼梦》的书,每个周末都会到外地做签售。
频繁顶着贾宝玉的头衔出现在公众视线中,欧阳奋强开始遭遇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质疑:“你为什么要炒作自己?”
在一个网站的直播中,有网友骂他把《红楼梦》当作ATM机,让他不要再消费《红楼梦》;在微信公号后台,他收到了这样的留言:你一辈子就演一个贾宝玉,你还演过什么,你还有什么出息?
“我三十年都低调做人,从来没拿《红楼梦》炒作,我犯得着人到中年、两鬓斑白了才拿红楼梦炒作自己,我有病吗?”欧阳奋强觉得委屈。
女儿欧阳雯鑫正在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读大三,这一年多她频繁看到父亲焦头烂额或者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你之前既然这么不喜欢被人称为贾宝玉,为什么现在还要做这些事?”
“没有办法。”欧阳奋强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不说话了。
不久前父女俩一起打车,出租车停得稍远了一些,性急的欧阳奋强佝偻着背气喘吁吁地往前跑。女儿站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
“他老了。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1984年欧阳奋强确定出演贾宝玉时,刚满20岁。
第一次坐飞机从成都到北京,他特意要了靠窗的位置,“要看蓝天白云”。试镜时,他穿着皱巴巴的背心和塑料凉鞋站在24个被挑选的“宝玉”中间,直到化完妆、看见镜子里那张确实形似贾宝玉的脸,他才逐渐有了镜头前的自信。
14岁起,学川剧的欧阳奋强就开始在峨眉电影制片厂当演员。因为娃娃脸,他总处于不尴不尬的境地中:演成人显小,演儿童又嫌大。没有合适角色,他就只能在电影厂打杂,“走路低着头,溜着边”。
1978年,欧阳奋强出演的第一部电影 《春潮急》上映 图 / 受访者提供
刚到《红楼梦》剧组时,“他怎么可能演贾宝玉”的质疑如影随形。欧阳奋强在表演上也没有自信,他埋头写过几个作业本的贾宝玉人物小传,却始终不敢拿给编剧和导演们看。他担心自己被换掉,因而“像一个老气横秋的夫子”一样放不开手脚。王扶林当时对他说:“你这种状态,是贾政喜欢的人,而不是那个调皮乖张、活泼可爱的贾宝玉。”12岁时,欧阳奋强就因“走路爱反捆着手”有过一个“欧伯伯”的外号。他态度老成,16岁看的书就是卢梭的《忏悔录》。后来王扶林没办法,就对他说:“你别看原著小说了,你做恶作剧去吧。”
“我们那时候都很单纯,完全把自己交给导演。后来我就慢慢松弛下来,没包袱了。
演员一有杂念,爱的就是自己,而不是那个角色了。
”欧阳奋强神采飞扬地说。拍摄的两年半里,宝玉是他在剧组的代号,而宝玉的特殊待遇就是“回家可以坐飞机”。“完全放下身心,好像生活在《红楼梦》的氛围里。”
有戏时一条一条拍,没戏时就在剧组读尼采、纪伯伦,文艺青年欧阳奋强撞上了中国电视剧创作史上思想活跃、创作真诚的时代。
早两年开拍的电视剧《西游记》,花费六年时间才打磨出25集的作品;1981年就开始剧本创作的《末代皇帝》直到1984年11月才投入拍摄,1988年才进入观众视野。
“当年就是为艺术,从不考虑商业价值有多大。王扶林办培训班、筹备就两年多,李少红就用了一年时间(拍完)。现在是快餐文化时代,你三五年拍一个剧,还挣什么钱?”张庆善说。1979年他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李少红筹备新版《红楼梦》时曾邀请他担任文学统筹。“还是和时代风气有关,那时对待经典是敬畏的,心是纯的。”
1987年5月,《红楼梦》开播。
根据当时中央电视台的统计,
《红楼梦》播出期间的收视率一度高达75%。
“一到点,家里客厅就坐满了看电视剧的邻居。”后来成为欧阳奋强文学策划的韩小北记得当时的盛况。为了看到更精彩的画面,家里甚至托关系买了一台24寸的彩色电视。“每一帧、每一秒都是一幅画。”
红学家冯其庸则在《看电视剧及其他》一文中从侧面记述了电视剧的轰动效应:
“随着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播放,今年夏天以来,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读红、评红、研红的热潮。这样波澜壮阔的文化热潮、红学热潮,是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不曾有过的。”
据他记录,当年新华书店的《红楼梦》曾全部脱销。
随着这股风潮,欧阳奋强以贾宝玉的形象正式走到台前。
后来在《康熙微服私访记》中扮演三德子的川籍演员赵亮回忆:“成都人都知道我们这儿出了个大明星,三年前就出去拍电视剧《红楼梦》了,但谁也没见过。”
“现在‘小鲜肉’经历的,我都经历过。走在大街上有无数人拥上来,参加活动保安里三层外三层……”对于自己曾经多么受欢迎,欧阳奋强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概念,“惟一和现在的小鲜肉不一样的是,我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潇湘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影片 《虹》,18岁的欧阳奋强出演了女主角的弟弟,被人推荐给了87《 红楼梦》 剧组 图 / 受访者提供
在峨影厂做六年板凳演员时,“因为大家喜欢高仓健那样的硬汉”,欧阳奋强断定自己“生不逢时”、“不是做演员的材料”。他对自己的规划一直是做导演。1984年成为“演贾宝玉的特型演员”,对他而言反倒像是一次意外的使命。
1987年,顺着原来的人生部署,欧阳奋强决定回四川电视台做导演——往后30年,这成为了一切故事的起点。
朋友张国立后来经常问他:“当时我们削尖了脑袋往北京去,你怎么却回了四川?”每次听到这句话,欧阳奋强总是一笑而过。
其实他心里是有过一些假设的:如果当时回到快发不出工资的峨影厂而不是福利待遇上佳的电视台,局势会逼着自己再往北京走,那时候机会多,抓住一个,可能现在就是知名大导演了。
欧阳奋强笑着说,理论上,那条假设中的路径会比现实中的他过得更好,可生活就像薛定谔的猫,打开之前,又有谁知道哪个选择更明智、哪个更凶险呢?
回到四川以后,欧阳奋强开始在《死水微澜》剧组担任副导演。每天的工作是叫导演起床、给导演打洗脸水和挤牙膏。有一天早上,他在山下组织好群众演员,坐拖拉机回到驻地,刚敲开门就被没睡醒的导演吼:“滚出去。”等到电视剧宣传时,欧阳奋强的名字却又不合常理地放到了第一位:本剧副导演、《红楼梦》贾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
对于“贾宝玉”,身边很多人表现出这种拿来主义的态度,比如会找他去客串一些小角色或让他去为活动站台,只为在报批项目或介绍嘉宾时提一句“我们请来了贾宝玉”。欧阳奋强本人也务实,求人办事时会提,不想被人发现时又对它避而远之。
1989年在深圳大学进修完导演课程后,欧阳奋强回到电视台担任正式导演。在后来担任欧阳奋强副手的导演刘雪松眼中,“贾宝玉”一度是欧阳奋强在电视台获得更多资源的砝码,“有些片子肯定会得奖。”
欧阳奋强小时候与父母、妹妹的全家福 图/受访者提供
1991年,《因为没有风》获得西南五省电视剧评比一等奖;次年,《山梁上的太阳》获得第十三届全国“飞天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1994年,《我的妈妈在西藏》横扫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奖项。
那时候的欧阳奋强无疑是春风得意的。刚过三十,年富力强,“只要项目报上去,最后一定能拍成,几乎被所有人捧着。”
1995年,台里分房子,台长破格给他分了一套三居室——在当时这可是非常冒犯群众的一种奖赏。
欧阳奋强为宝玉试妆 图 / 受访者提供
全国十佳导演、四川省优秀人才、全国广电系统劳动模范,37岁被破格提升为国家一级导演,欧阳奋强迅速获得了体制内能获得的一切,但同时他也开始发现,《红楼梦》的不断重播和贾宝玉荧幕形象的不断出现正在增加他的自重。
因为贾宝玉“不是个干事儿的形象”,一些对角色有刻板印象的合作伙伴会把这种判断转嫁到欧阳奋强本人身上。而在只获得过荣誉、尚未拍出一部真正让公众信服的作品之前,欧阳奋强几乎难以自证。
他藏不住那张众人皆知的脸,只能刻意留胡子、不打理皮肤,努力打造自己的男性气质。在路上遇到要签名或合影的粉丝,他都婉拒或者干脆否认。“没有必要老是揪着一个作品没完没了,特别无聊。”
对于这种极力与角色撇清关系的心态,饰演贾琏的高宏亮、一人分饰柳湘莲和北静王的侯长荣也都深有体会。在演艺圈摸爬滚打三十年,他们的粉丝群依然是红楼迷。高宏亮在生活中还一度被称为“琏二爷”,戏路也限制在“风流公子”之类的角色上。
“《红楼梦》的光环太耀眼了,让你很璀璨的同时也会让你很黯淡。我们再去奋斗时,难度真的很大。”饰演探春的东方闻樱感到无奈。
贾探春
离开剧组后,东方闻樱留在了北京。1994年,她转型做制片人。有一次和资方谈项目,过程非常顺利,临近末尾,介绍人为加深对方印象特意加了一句:“这是《红楼梦》的探春。”那一瞬间东方闻樱明显感觉对方眼里闪烁出了不信任。“我们那个年代,在娱乐上他会去欣赏一个演员,可当谈商业合作时,他又会怀疑你的综合能力。”
多年后陈晓旭去世。尽管在广告业已颇有建树,甚至被《世界经理人》周刊授予过“中国经济年度风云人物”称号,但在公众整齐划一的悼念声中,她依然是那个“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林黛玉。
林黛玉
东方闻樱为她不平:“晓旭是一个人,不是脱胎成林黛玉和我们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她后来是一个干练的老板,她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对社会还有别的贡献。”
2003年,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做过一期“《红楼梦》20周年大聚首”的节目,
除“宝钗”张莉定居国外未能到场以外,其他主要演员悉数登场:
薛宝钗
“湘云”郭霄珍考中戏、北影未果,回到家乡安庆,继续做黄梅戏演员;
史湘云
“妙玉”姬玉去了中央戏剧学院进修,至今依然活跃在影视剧中;“惜春”胡泽红转行做餐饮,后来又经营一家广告公司……除扮演王熙凤的邓婕一直被人关注以外,87《红楼梦》的大部分演员都离开了主流的公众视线,或是转成了幕后,或是在影视剧中默默向“老戏骨”磨着,又或者彻底转了行,消失在了大观园以外的芸芸众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