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学巨匠胡里奥·科塔萨尔曾写过一篇妙趣横生的小集，国内译作《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相对于其更加机锋、精巧短篇小说集的《万火归一》而言，《克罗诺皮奥》便相当于正菜之后的甜点般诱人、惊奇。
在故事开讲之前，先做人物介绍。简而言之，克罗诺皮奥们聪慧伶俐，天真烂漫，偶时异想天开；法玛们则普遍务实朴质，懂得欣赏克罗诺皮奥们的灵光乍现。科塔萨尔常将两者组合、搅拌，制造各种生趣愉悦。
其中一篇，名为《克罗诺皮奥的喜悦》，故事很短很短，讲“一个克罗诺皮奥与一个法玛在拉·蒙迪亚雷商店的清仓甩卖中相遇。”一个克罗诺皮奥买了两根线，一根是蓝色（对，就是两根线）。要走的时候：
“——外面下雨了。——克罗诺皮奥说。——整个天空。
——不用担心。——法玛说。——我们坐我的车走。为了保护那些线。
她向空气中望去，但一个艾斯贝兰萨也没看到。放心地舒了口气。另外，他喜欢看到克罗诺皮奥动人的喜悦，后者正把两个线捂在胸口——一根是蓝色的——急切地等待着法玛邀请她上车。”
2017年2月18日，这是一个对于特殊的人特殊的日子。读者君今天讲一个异曲同工，同样很有意思的故事。故事的两位主人公，很可能一个属于克罗诺皮奥，一个属于法玛。
胡里奥·科塔萨尔
他们忽然呼唤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举起我的一只右手。他们一起走过来，对我说：恭喜你，你是我们的现场幸运观众，如果赢了这场巨奖大赛，你将会获得价值数千万元的奖品。这样说着，他们连推带拉把我拖了出来，打发我坐在比赛席上。在这短暂的过程里，我听到一串莫名其妙的掌声。
节目主持人复述了比赛的规则，再次宣布奖品的类别和价值，比赛立刻开始了。我的对手是个穿着一件鲜黄色布衣的年轻人；和我一样，他也是被他们忽然抽中了之后从座椅上给拖出来的。当他经过我的座位面前，我看见他尴尬地笑着，那表情，仿佛是因为参加抢椅子之类的集体游戏输了，罚出来要唱一首歌的样子。
第一个回合的奖品是一个冰箱、一套洗衣干衣机和一座二十英寸彩色电视机，由我的对手先答十个题。他们问他新火车站开幕的准确日期、发明风筝的年代、一封寄往伊丽莎白港挂号空邮的邮资、竖琴弦线的数目、上届奥运会足球决赛那场裁判员的国籍、尼斯派雕塑家在什么港湾包裹了一座海滩、某民歌第一二行描写的是什么植物、大会堂剧院椅子的颜色、鳄鱼和战舰打仗的故事的作者名字，以及那种既像骆驼又像马的羊的故乡在哪里。
我的对手在问题提出之后，略一思索，就清晰地把答案说了出来，他的态度从容而闲适；当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地侧着头，一面用手轻轻拨掠垂在额前的头发。他把每一个问题都答了，而且每一个答案都正确无误，但是由于技术上的错误，他每次都慢吞吞地等铃响之后，才把答案说出来，使他在第一个回合中丧失了应得的所有分数，并且，依照比赛的特殊规则，我竟成为必然的得胜者。因此，在我头顶上的一块记分表上，灯光亮了出来，出现了我得到的三件奖品的名称。
他们应该强调他们有一个限时铃，我的对手的答案，每次都比铃声慢了一点，他一定以为铃声响过，才是正确的作答时间，这个回合的比赛是不公平的。事实上，我并没有答过一个问题，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那十个奇异的问题，任何一题我都给不出适当的答案，我没有理由要赢。因此，我作了这样的决定：我必须在第二个回合中输出去。我轻易办到了。他们给我是非题，我把是非倒错，得了零分。我看见我的对手头顶上记分表上列着他新得的奖品，包括一道自动门、十扇铝窗和来回日本的双人机票。依照比赛的规则，我刚才得的奖品也同时再成为他的，对于这次的结果，我感到非常满意。
第三个回合的奖品是一间咖啡室和一幅七百平方英尺的草地。这次是抢答题。他们先给我们看过由幻灯机放映出来的图片，图中是一头站在旷野中的黑褐色独角犀牛，牛头上站着一头白鹭。我的对手在这个回合中显得敏锐而机警，他的灵捷和第一回合中的悠游成为极端的对比；当他们发出问题时，我甚至还没有弄清楚问题的意思，他已经一手把铃按响了，接着报出了答案。
使我惊讶的是，在这个回合中，反而是我再次赢得所有的奖品。当他们重播声带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对手和他们作了如下的一场对话：
请问犀牛的数目／五头／请问犀牛的颜色／玫瑰红／图中犀牛是站在什么地方／河里／图中犀牛头上白色的是什么东西／鸽子／图中除了犀牛可有别的事物／上帝。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对手，他安详地坐在我的对面，鲜黄色的布衣扩散着一片明亮的芒彩。他的脸，因为经过日光的晒染，如一块燃烧得兴高采烈的炭。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输，如今，我头顶的记分表上闪烁着各种颜色的灯光。我思索着几种理由，又作了各方面的臆测，忽然想起，一定是这些奖品，他对它们并没有兴趣。比如说，他家里难道没有冰箱、洗衣干衣机和彩色电视？他并不需要一道自动门、一列铝窗，他并不喜欢到日本去旅行。再说，如果他本质上是喜爱流浪的人，咖啡室对他来说显然是包袱，而七百平方英尺的草地也不够他奔跑。
他们再次宣布的奖品是一座旅舍、一艘独木舟和一个海滩。我看着我的对手那属于风沙和海浪的肤色，我想他必定会喜欢这独木舟这海滩，因此我又作了决定：必须把这一切都给他。我又轻易办到了。
比赛继续进行，我的对手，在紧接着的一个回合中把独木舟、旅舍和海滩，以及累积得更多的奖品立刻送了回来。他冷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微笑着，用各种的方法，把奖品归纳到我的名下，而我，我也因此小心翼翼起来，希望是他，得到那些海滩、远山和蓝天。
渐渐的，我觉得我们那样的面对面坐着，仿佛是坐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午餐。他是美丽的，脸上溢散着平静、悠闲、丰足的微笑，他那经过太阳染晒过的皮肤，就像我们手中握着的红酒。
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暴响起来。他们忽然中断了比赛的进行，陈述了他们的观感。他们认为我们此刻所做的已经失去了比赛的意义，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双方都没有获得过最起码的分数。如果在一场如此隆重的赛事之中，由获得零分的得胜者赢走数千万元的大奖，未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因此，他们临时宣布了新的规例，任何一方，必须获得正分，才可以成为合法的得奖人。
为了阐明比赛的意义，他们特别对我们作了一番指导，他们说：你们必须明白比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必须争取，必须充满斗志；必须运用你们的才智和所有的能力，采取一切为达到目的的有利手段，要狠狠地打击对方，必须把你的对手踩在脚下，长时间不停地践踏，使他永远也没有能力起来反击。说罢，他们从信封中取出另一份新的题目出来。
‘
我的对手微笑着站起来，离开他的座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咖啡糖，拆开了外层的纸套，撕裂里面的银锡纸，把糖递给我，我伸手接过，拗下一个四方角，放在嘴里。我跟着他一起从比赛席上下来，和他并肩一起走着，我把我的一条手臂绕过他的背脊，搭在他另一边的肩膊上，和他一起离开了那压缩着冷空气的大室。
一九七六年四月
西西 著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
本文选摘自《手卷》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作者：西西；编辑：一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