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精神病医院概览
在“勇气”“十字路口”“遗产”之间做咨询师
问:你实习所在的这家医院在美国精神病院里是怎样的一个定位?病人大概是什么样的构成?
春媚:
这家医院在美国中西部,这既是一个地理位置,也是一个政治文化的位置。美国中西部地广人稀、相对落后,大城市少。从规模上来说它在当地不算小,有一百多个床位,临近的两三个州的病人也会选择来这里就诊。病人很多是急性的,只待一周左右。比如青少年在学校出现一些暴力倾向,或自残、自杀,送进来待病情稳定下来就要出院。也有长期的,比如青少年性侵病人要待到半年到一年。此外还有针对青少年的毒瘾和酒精戒瘾的科室,儿童科室,以及针对成年人的酒精和毒品戒瘾科室,针对老年人的综合科室。六个科室混合了长期和短期,主要看病人是属于哪个年龄段及其病情。
问:这些科室都有特别的名字,如“信任”、“勇气”,“还有十字路口”,怎么理解这样的命名?这些病室是根据什么标准划分的?
春媚:
最初我也觉得记这些名字很费劲。比如他们都不会说你去一下儿童科室,而是说你去一下“选择”。这些名字是有一些意义,比如“十字路口”,应该是象征戒瘾的人处在选择的十字路口;老年科室叫“遗产”,这个应该比较好理解,都是以一个积极心理学的角度归纳出来的名字。病室是按年龄和疾病种类分的,不分男女,性侵除外,因为它跟病症有关系。也没有按病症严重程度分,基本上我想如果长期处于危险状态,就不会长期住在一个治疗机构。但住宿是男女分开的,不过有时生理性别和他自我认同的性别不一样,会有一个入院问卷问到性别性取向之类的问题。
《疯癫笔记: 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
作者: 春媚
版本: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7年7月
“他们是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他们因丧失而孤独,因绝望而欺骗,因思念而自责,因痛苦而恐惧,因渴望而疯癫,与我们并无二异。”
问:咨询师是如何与病人相处的?之前有人说,做精神病院的护士有“捱打费”,这是个有点夸张的说法,不过你有没有遇到人身威胁?
春媚:
精神病医生跟咨询师是不住医院的,护士轮班值夜班。我在那里工作了两个学期加暑假,七百个小时一学期,一周20个小时。“捱打费”没有听说过。每个病人每天的行为都会被打分。如果今天这个人的状态不太稳定,具有一些威胁性--威胁不光指威胁到他人,也包括自己的生命安全,那他会被剥夺一些自由活动权。咨询师觉得有可能受到威胁时,会把工作放到走廊等公共的环境中减少危险。我实习之前需要经过基本的训练,我肯定用的不太奏效,但一定有这个意识,不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环境当中。
问:在美国精神病医院,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还有护士之间如何分工和合作?
春媚:
精神病医师是医生,念的是医学,主要负责对精神疾病的诊断和开药,;而心理咨询师是负责非药理上的问题,是没有权利开药的。我们是一个团队。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开会。参会的有四类人: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护士,还有一个类似团队管理者角色的人。最后这个是和美国的医疗系统有关系,因为必须跟保险公司打交道,所以这个人主要负责跟保险公司和社区的联络,比如这个病人出院之后怎么安置?或者青少年的话要联系学校?这四类人列席会议时,会把科室所有病人的情况大概过一遍,以便在工作上实现同步化。医生有最高的决定权,决定病人是否可以出院,护士是和病人相处时间最长的。
“你是不是在中餐馆工作?”
如何应对非暴力不合作毒瘾少年的挑衅?
问:书中有一位让人印象深刻的少年,金马。这是让你感到有挑衅性的一次咨询经历?
春媚:
对。他因为毒瘾进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非常不合作的一个病人,身体语言和口头语言跟咨询师有非常直接的冲突,比如说脏话,这是一种挑衅行为。在与咨询师的关系当中,他希望确立他的权威地位。
金马的父亲因为纵火罪被判了几十年,恐怕有生之年很难再走出来。金马来医院是因为他的妈妈向法院提出了申请,或者可以说是检举揭发了他。妈妈也是一个毒品戒瘾者,在金马的成长阶段是不在场,父亲出事后妈妈回到家,对金马非常骄纵。金马依赖妈妈的钱买毒品,妈妈也会给依赖儿子,直到这种稳定被打破了,妈妈才决定举报。金马在院期间,发生了一件轰动当地的案件,就是跟他关系非常好的哥哥杀害了他们的叔叔。金马知道哥哥在受审的一刹那,表现出了恐惧和真实情感。可惜过了这一刹那之后,他又回到了以强悍来面对世界这样的状态。最后因为他拒绝治疗,还是被执法机构送去青少年监狱。
《疯癫笔记》作者:春媚,南京人,中国人民大学本科,美国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博士,美国西肯塔基州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任教的同时修完临床心理健康硕士,成为美国国家认证咨询师。
问:面对这样一个很棘手的案例,具体要怎么进行心理治疗?
春媚:
其实心理治疗成败的一个关键,在于病人或者说来访者自己。我说的来访者,是指没有达到精神病诊断的,都可以称为来访者。他们自己有没有意图想要改变非常重要。金马的情况很棘手,因为他完全没有意愿。他对我的态度也有我的性别和外族因素在里边,如果换作是另外一个性别、种族的咨询师,可能稍微会好一点。
问:说到种族,他曾经问你,是不是在中餐馆工作?
春媚:
当时听到这个问题,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完全天真的、出自中西部比较偏远地区的一个人的提问,毕竟他对华人完全不了解,他所接触到的华人就是当地中餐馆里的服务人员,还是说,这是他对我的一个故意的挑衅,问你是不是一个中下级的服务人员?当然无论哪种都不应该影响我接下来对他的态度。咨询师的情绪受到了病人的影响,治疗当中可能会出现投射,我在他身上看到谁的影子,或者他在我身上看到谁的影子,这些都会妨碍到最真实的治疗。
让关精神病人的“笼子”更少
非妖魔化、正视精神病人是最好方式
问:最近引发国内公众关注的,是一起真假虚实不怎么容易被看清的“精神分裂症”病人“被精神病”的事件,借此我们想讨论一个问题,在美国和国内,精神病人可以自己决定出院吗?那些“被精神病”的事件是怎么造成的?
春媚:
美国的这家医院,除了成年人有选择权,哪怕有酒瘾毒瘾,如果他自己不想待了,他是可以离开的,除非触犯到法律。但青少年不行,青少年存在监护权的问题,不可以自己出去。
马莉:
中国问题可能会更复杂一点,比如像“被精神病”问题。例如一个家庭,如果已经无力去承担一个病者,比如长年照顾他的父母可能已经去世,而兄弟姐妹出于可理解的原因不能再去照顾他,家属会希望把病人送进医院,但病人很可能不愿意,家属就会通过欺骗或强制的手段把他送到医院里。如果没有家属的签字,他是无法出院的。
囚 (2017)
导演: 马莉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中国东北某精神病院封闭疗区中,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郁,性冲动,酒瘾患者……在这里接受强制性封闭治疗,在药物的控制下和不容置疑的规训之下,既有自我反思,也有无意义的挣扎。
本片导演:马莉,纪录片导演。曾就职于电台、电视台从事编辑、导演工作。2001年到北京,作为职业纪录片导演,代表作有:《无镜》(2010)、《京生》(2011)。
春媚:
美国精神病人出院不需要亲属签字,除非是未成年人。还有一种不是直接出院回家,他从医院到家庭中间还有其他机构或者群体可以去。比如性侵者出院之后需要有一个重新进入社会的过程,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大的挑战。所以会有一些中间机构,比如(提供)一幢房子,可能里面住了五六个人,一个社区里有十几个这样的房子,然后有几个护士,每周有一个车子把他们拉到社区医院检查一次,再拉到心理咨询师那边看两次,介于独立生活跟完全在医院的环境之间这种半独立的状态。
马莉:
像这种中间环节在中国几乎是缺乏的,即便北京恐怕都很少有社区存在这样的中间地带。
问:在国内常会看到这样的报道,某一个精神病人被用铁链子绑在家里,像一条狗一样在床上或者笼子里。社会力量想要介入也无从下手。借鉴美国经验,中国可以做些什么让“笼子”少一些?
《囚》剧照
春媚:
我可能只是感觉而已,在国内,不管是具体生活上的照顾,还是心理问题上的对待,这个责任很大程度上都是落到家庭,也就是亲友身上。对于亲友来说是非常重的责任,需要很大的牺牲,很可能耗尽了情感和精力。所以应该还是由社会来做到专业化,减轻个体负担。
如何改变是个大题目,我只是一个想法。一个就是政府和社会所有人态度的改变,身体得病了,如肺炎癌症,治不治?那么心理疾病治不治?要治,这是一种病。很多人有很大的负疚感、耻辱感,得了抑郁症,好象错是在我,为什么我不能坚强一点?再乐观一点?你跟朋友诉说了一个月,朋友也烦了,不就失恋嘛,有什么的?如果你是抑郁症患者,这样的话等于把你往火坑推了一把。非妖魔化、正视精神病和精神病人,是让国家和社会减少成本的最好方式。不这样做,长远来说成本更大。疾病化还有一个好处,不光是志愿者服务的问题,精神病医生和咨询师都可以正当列入这体系当中,会有一个正规化职业化的过程。职业化涉及到人力、财力,包括社工,所以最近(中大)要取消社工系,我不太能理解。
《疯癫笔记》的未尽之言
它让我体会到人世间悲苦,变得很柔软
问:导演作为观察记录者,要跟病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心理咨询师则要和病人发生互动,产生更多感性、理性交融的刺激,你在接触精神病人时,关于如何对待、理解他们,会有一些内心的纠结吗?
春媚:
尤其开始的时候会有。我虽是治疗师,有时也会作为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可能突然有一个声音会提醒我,这个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人生如此不负责?我应该指出他不负责任的行为,还是最大程度上与之站在一起?咨询师的立场都是和病人站在一起,这不是说无条件说他做的都是对,而是在情感上、在处境和立场上以病人为为中心。无论他犯有再大的罪过还是伤害过别人,他在讨论自己遇到的问题时的痛苦情感是真实的。
《疯癫笔记》书中插图 作者:桃子,1990年生,躁郁症患者
问:对两位来说,完成这部《囚》和这本《疯癫笔记》,有没有对个人世界和心态产生一些影响?
马莉:
它肯定不会改变我的人生。我本意想记录人群,也希望利用摄像机成为我重新观察世界的方式。记录精神病患者也是一样。《囚》这个片名并不简单指他们被放进去,被囚禁。对我来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张网,这一张网囚着我们的身心,我们终其一生都试图摆脱它。但是它总是在那里,只不过每个人的网是不一样的。
《囚》剧照
春媚:
心理咨询和写作这两个领域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事物,我又找到了令我满足感非常深的事情。另一方面,在精神病院待的这一段时间,和病人朝夕相处的这段经历——说的有一点大,但我确实是这么感觉的——让我体会到人世间的悲苦,让我变得很柔软。慈悲不是说由上而下的俯瞰人间式的慈悲。我之前的经历在美国的背景下是比较精英的、比较简单的:“常青藤”研究生院毕业,来自东岸。尽管美国教授的工资处于社会中下层,但从知识结构上是属于精英。我对社会的复杂性法,不管是美国还是中国人世间的这些悲苦、生老病死,都缺乏了解和共情。这个经历让我对人有了深深的共情和慈悲感。
本文为独家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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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整合自“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疯癫笔记》分享会”嘉宾春媚、马莉的现场发言,有顺序调整和删减,主办方汉唐阳光,已获授权。
撰文整理
:新京报记者 孔雪;编辑:走走。欢迎转发分享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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