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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马官员留下“烂尾工程”,代价为何总由无辜群众承担 | 《财经》独家报道

财经  · 公众号  · 财经  · 2017-08-07 13:46

正文


与官员落马受到的广泛关注不同,官员的遗留工程“后遗症”却鲜为人知。如何处置这些被刻上贪官“印记”的“烂摊子”?是重新启动,还是任其烂尾,或是一拆了之,无论何举,都需付出巨大代价



《财经》杂志 鲁伟 熊平平 刘思维/文 李恩树 / 编辑


安徽省淮南市山南新区神州欢乐园,杂草丛生、游乐设备锈迹斑斑,周边千余亩土地荒置,宛若一座空城。这个欢乐园已停工三年之久。


2014年6月27日,安徽淮南,安徽淮南志高神州欢乐园因违规占地停工。图/视觉中国


这是淮南市委原书记杨振超、淮南市原市长曹勇在任时力推的明星工程,在杨、曹双双落马之后,这一号称要打造为“世界级主题乐园”的项目,因多种因素烂尾。


反腐风暴中,“官员落马,项目下马”的故事时有发生 ,包括江苏省南京市原市长季建业在任时主推的雨污分流工程、湖南益阳市委原书记马勇曾主抓的“香港城”项目、山西省太原市委原书记申维辰曾力推的龙潭片区改造工程等等。


与官员落马受到的广泛关注不同,官员的遗留工程“后遗症”却鲜为人知。


这些曾经的“一号工程”、“明星工程”,命运随主政官员的落马急转直下,企业、民众、政府的利益皆因这些半吊子工程受损。 如何处置这些被刻上贪官“印记”的“烂摊子”?是重新启动,还是任其烂尾,或是一拆了之,无论何举,都需付出巨大代价。这也因此成为继任官员面临的棘手难题。


太原千户家庭“失房”十年


让94岁的母亲在有生之年回到龙潭回迁楼,是张文韬的最大期盼。


2008年,山西省太原市杏花岭区政府对龙潭片区居民发起动迁,张文韬一家迅速响应,成为龙潭片区第一批被拆迁户。当时政府承诺三年回迁,但十年过去,张文韬一家六口四代人仍然租住在一套老房子里。


2017 年 7 月,山西太原市杏花岭区龙潭片区回迁楼地址现场,一片废墟。图 / 《财经》记者 熊平平


租住生活期间,张母由于习惯老房子的格局,在租住房中踩空摔倒,引发脑溢血,卧床十年。


搬迁前,张文韬的孙子1岁,如回迁顺利,孙子4岁时便可以回到龙潭,就读附近一所优质小学。但回迁迟迟无望,张文韬为了让孙子上学,托人请客花费数万元,孩子的父母也不得不在学校周围租房居住,两所房子租金每月达4000余元,而政府对张文韬家暂时发放的过渡费每月仅1775元。


“我们的损失无法用钱衡量,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让人消耗?”张文韬说。


2006年,申维辰上任太原市委书记后,主推“旧城改造、新城建设、古城挖掘”,开始对太原全城进行大规模拆建,其中与万达合作的龙潭片区旧城改造是太原市的重点工程。2014年申维辰落马之后,龙潭片区旧城改造回迁楼迟迟未能建成,现处于烂尾状态。


在万达与太原市政府的最初协议中,万达要在原地建设四座回迁楼,提供给选择回迁的1200余户居民。据《财经》记者了解,四座回迁楼当前只建好一座,其余三座楼的位置上仍是一片废墟。


十年间,约1000户家庭仍在外租房过渡。一些老人已在过渡房中离世,回迁户承担着高昂租房成本,商铺回迁民则经济损失较大。


65岁的颜茹一家五口三代租住在过渡房,她的小叔在租房中去世。李虎生、赵喜寿、宋宁三家拆迁前都是商铺,各自店面在拆迁前每月收益“养家绰绰有余,还能存一些钱”。


这些年,李虎生租住在太原市一个偏僻老旧小区,原本的摩托车销售生意无法继续,拆迁前的库存设备也成为废铁。58岁的宋宁属先天性小儿麻痹症,行动不便。在拆迁前,他在解放路178号经营一家饭店,自拆迁后,住进母亲老房子,再无其他收入。他说,拆迁前餐馆一年利润在24万元左右,自2008年龙潭项目动工后,餐馆基本停业,十年累计损失200余万元。赵喜寿祖上传下一家澡堂,拆迁前,每月有万元利润。此间十年,一家人租住在平民路一处老住宅,晚间摆摊卖小吃以维持家用。


龙潭片区旧城改造迟迟未完工,政府也面临着巨大的财政和维稳压力。


多户回迁家庭向《财经》记者提供的拆迁协议显示,如逾期未安置,政府需向回迁民发放过渡费——住宅为每月25元/平方米,商铺大多为每年1万元或6万元不等。


倘若按照最低标准计算,即假定近千户回迁民全部为“住宅”情形,每户拆迁面积为最小30平方米,政府每年也需要向回迁民发放过渡费900万元。实际的过渡费数额,应该是该数值的数倍。


太原并不属于财政充裕城市,杏花岭区2016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14.7亿元,一般公共预算支出为21.8亿元,上级补助收入8.1亿元。其中医疗卫生与计划生育支出1.5亿元,科学技术支出仅526万元。相比较公共支出,每年对回迁民千万元的级过渡费发放,数额巨大。


据知情人透露,该笔过渡费由万达前期支付给政府的“过渡费”款项中所出,再由政府每年一次性发放给尚未安置的回迁民。


万达方面曾表示,政府没有把“钉子户”拆除以腾出净地,因此无法开工建设。龙潭项目回迁楼的二号地块上,只剩下两家“钉子户”。据回迁民介绍,政府告诉他们,这两家“钉子户”要价太高,政府也无奈。但其中一位“钉子户”则对《财经》记者说,政府也不再督促他们离开,多年不再来谈拆迁条件了。


“钉子户”问题,看起来是龙潭项目久拖十年的原因。但一位了解情况的人士介绍,政府后来积极性并不高,一是怕承担前任的风险;二是相比其他项目,解决回迁问题耗费精力且难以体现政绩。


政府埋单成本


和太原情况类似,湖南省益阳市紫荆花苑社区的数百户家庭,在“香港城”项目中利益受损,常年无果。


2017 年 7 月 11 日,湖南益阳,烂尾的“ 五角大楼 ”一侧建起一排临时商铺。图 / 《财经》记者 鲁伟


紫荆花苑小区的开发商、益阳中南实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益阳中南公司”)曾是当地明星企业。2005年,该公司一举拿下益阳市达人袜厂、市针织内衣厂、湘中锅厂等8家改制国企的427亩土地,宣称投资30亿元,启动规模宏大的“香港城”项目。


2017年7月11日,湖南益阳,高空俯视烂尾的“五角大楼”。图/《财经》记者 鲁伟


红极一时的“香港城”项目,是益阳中心城区最大的商业地产和省市重点项目。“香港城”包括前述紫荆花苑在内的几个楼盘以及“五角大楼”工程。这些项目目前均面临困境。


原计划建为一站式购物商业广场的“五角大楼”,如今仅建好主体工程,楼内杂草丛生,被当地居民当作停车场,有居民甚至在大楼一侧种上了菜。


紫荆花苑社区几百名业主面临的问题是,由于开发商欠税等问题,购房多年后至今未拿到房产证,房产不能抵押贷款,还有孩子入学、户籍迁移等诸多麻烦。


相比紫荆花苑业主的困扰,购买“香港城”“五角大楼”商铺的投资人损失更为直观。


五角大楼曾以“‘2+3’财富投资攻略”吸引投资者——通过银行五成按揭后,前两年每年租金回报7%,签约时一次性返还,后三年按合同的9%、10%、11%提供租金回报。一位投资者2005年花费30万元买了一间商铺,商铺一直没有建成,承诺中的投资回报自然没有兑现。这位投资人和一些投资者在2014年被迫将商铺退给开发商,“十年,仅补偿了5000元,但如果不接受损失更大,可能一直烂尾下去”。


“香港城”项目的烂尾还直接造成政府的财政损失。


2007年,在益阳中南公司承建“香港城”项目的过程中,时任市长马勇违反不得将土地出让金返还给土地受让者的规定,以政府专题会议的名义下发会议纪要,将原市内衣厂家属区8.95亩土地和赫山中心城区某处3.1亩土地、共计578.85万元的土地出让金,返还给益阳中南公司。


云南昆明市委原书记仇和曾力推的“城中村”改造是又一个“遗留工程”。2007年至2011年,仇和任昆明市“一把手”期间,主导所谓中国最大的城中村改造工程,计划改造城中村多达382个。云南省政协原副主席杨维骏对《财经》记者称,该项目在当地反对意见很大,“不符合昆明实际,很多农田和树林被毁”。


2017 年 7 月 13 日,昆明,民众在已经成鱼塘的工地上钓鱼。近日,被搁置 8 年的下马村城中村改造项目重新启动。图 / 视觉中国


仇和落马前,城中村改造进展也不顺利;他落马后,昆明的城中村改造被叫停,但规模庞大的城中村改造带来的“后遗症”并未结束。 昆明宏仁村一位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旁边的金牌村和白搭村多年前就被拆除,村民至今未被安置。”未妥善安置的村民,在当地怨言很大,成为不安定因素,多次爆发利益冲突与群体性事件,当地政府至今仍为这一遗留工程埋单。


开发商深陷泥沼


马勇主政益阳期间,对“香港城”项目关照有加。2015年5月,已调任湖南省委副秘书长的马勇涉嫌严重违纪被查。之后,开发商益阳中南公司法定代表人陈清协助调查。公司“失主”的情况下,资金链也出现问题。


陈清被限制人身自由后,益阳中南公司面临“极为困难、复杂的经济危机”,资金严重吃紧,陷入到不少借贷纠纷官司之中。


据《财经》记者了解,目前陈清恢复自由,但公司经济危机仍未解除。除了借贷,益阳中南公司还存在欠税问题。益阳市地方税务局有关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益阳中南公司至今仍欠税579万元,涉及营业税及附加税,“税款未交齐,公司开发的紫荆花苑小区就无法办理房产证”。


2014年8月,益阳中南公司曾发函至紫荆花苑业主,要求业主们在10月8日前将办理产权证需要的资料备齐,其中包括办理产权证所需的“办证费用”。多位业主告诉《财经》记者,几百位业主平均每户交了万元左右的办证费,共计数百万元,但房产证仍未办下来。


一位债权人也称,益阳中南公司经营困难,欠他的数百万元至今未还。


《财经》记者统计的项目样本中,主政官员落马后,曾经合作的项目开发商或多或少都遇到资金问题。


前述安徽淮南神州欢乐园于2013年陷入停滞,因资金吃紧,开发商随即陷入困局。2014年4月,项目业主淮南志高动漫文化科技发展有限责任公司和投资方志高集团,分别被列入国家失信被执行人名单,并以3.3亿余元的欠债额度位居当年全国“失信被执行人排行榜”榜单第二位。


据《财经》记者了解,淮南神州欢乐园烂尾,涉及违规用地问题,而违规用地又牵涉淮南市原市长曹勇案。


检方公诉书称:曹勇在某实业集团公司投资淮南主题公园项目过程中,滥用职权,同意违规返还土地出让金17亿余元,造成15亿余元至今未能追回。目前,淮南市该主题公园项目已停工,因拖欠工资等问题,造成大量施工人员、职工多次到淮南市政府上访,同时1000多亩国有土地被占用、闲置,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


据《财经》记者了解,与淮南市委原书记杨振超的支持类似,曹勇在任淮南市长期间同样对神州欢乐园项目扶持有加。曹勇曾公开表示,“全力支持项目的建设”。然而,这一承诺随着官员落马消逝,开发商也随之浮沉。


“遗作”普遍遇冷


龙潭片区旧城改造工程、益阳“香港城”、淮南神州欢乐园的共同点,均是时任地方主政官员力推的重要项目,且都在主政官员落马后遇冷。全国范围内,这种情况也不鲜见。


安徽省淮南市山南新区管委会知情人士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称,除了淮南神州欢乐园陷入停滞外,淮南奥林匹克公园至今也未投入使用,“经常干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 淮南奥林匹克公园,也是杨振超、曹勇分别担任淮南市委书记、市长期间的 “重点工程”,2010年9月开工,原计划2013年3月竣工,但时至今日仍未投入使用,是当地知名的“烂尾工程”之一。


2013年3月28日,安徽淮南奥林匹克公园一期工程橄榄球造型主运动场建设现雏形。图/视觉中国


淮南奥林匹克公园由橄榄球、排球、足球和篮球四种不同造型的体育场馆组成,配套设施还包括1栋乒乓球拍造型的五星级酒店,计划总投资约18亿元,其中4个体育场馆计划投资为15亿元。这个造型新颖的“地标性建筑”,从兴建之初就受到质疑。《中国青年报》曾以《一座中小城市为何要建奥林匹克大公园》详述“市民的不理解”与“当地政府的雄心”。


后来担任安徽省商务厅厅长的曹勇和时任安徽省副省长的杨振超,分别于2014年和2016年落马。


在毗邻安徽的江苏,2010年,时任南京市长的季建业主推全城雨污分流工程,项目投资约180亿元,原计划在2014年完工。随着季建业2013年被查,其主推的项目前景暗淡,至今南京全城也未实现全部排污排涝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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