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亚
杨德昌在《一一》中有一句台词: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至少延长了三倍。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们肉身逃脱不了生老病死,可我们可以通过电影,变成上帝视角,看我们曾没有踏入的分岔路,路上景致几何,尽头又是如何的际遇和结局。于是过了一把三生三世的瘾。
这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们单行道人生的焦虑,那些一念之差,导致的南辕北辙,不会因为完全未知,而产生悔不当初。
所以我爱看电影。
这周回国内,迫不及待补了在港村看不到的电影。《七月与安生》里,两个闺蜜迥异人生,彼此觊觎对方的生活,却囿于自己所“应该”匹配的模样,微妙纠缠艳慕着。
巧的是,和我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朋友,和我也恰好生活在两个维度。我恰时恰份结婚生子,活得烟火升腾,也常叫苦不迭。
她人至四十,依旧单身,做着旅行带团的工作,还抽空周游世界。
我不知道她独自煎了牛排配红酒,惬意嘬饮时,有没有一丝无人觥筹相接的落寞。或者加拿大赏雪,海德堡捡落叶时,有没有一瞬,渴望身畔伫立一人,共襄良辰美景。
反正,在熊孩子左右开弓拍打我的电脑键盘、为了他们择校焦头烂额时,我不止一次,艳慕那种孑然一身的爱谁谁。
你看,就算我们知道任何一种生活都要付出代价,还是会对自己的选择提出片刻质疑:
如果当初我走另外一条路,是不是能过上别人那种、自己羡慕的生活。
前几年去意大利玩,一个当地朋友接待了我。说是朋友,其实我们素未谋面,她是一个代购,她喜欢我的爽快,我喜欢她的品位,一来二去,也就发誓要相见甚欢一次。
国外代购在我的定义里,通常是家境富沃,独买买不如众买买,才做了这份斡旋在奢侈品和有钱人之间的工作。总体来说,就是有钱有闲有逼格。
头两天她确实符合了我想象中的模样,带我们去相熟的专柜买东西,和BA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谈笑风生。看着她一颦一笑都是优雅,一帽一鞋都是富贵,内心泛滥羡慕嫉妒没有恨。
她请我们吃了两天的晚餐,最后一晚我实在难以心安,刚点完单就让老李偷着买单。她满脸都是窘迫,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其实不是我招待你们,而是你们陪我啊。我在这里冷清得要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妈呀,和你说话的都是意大利帅哥,要不然我俩换换?
她笑岔气,末了悠悠道:
我不知道多羡慕你呢,老公去哪儿都在身边,我老公忙得日理万机,国内国外跑,没空理我,我都拖到34岁了还没要孩子。我做这个代购他都觉得我无事生非,我不做代购,谁跟我说说雾霾和淘宝啊。
眼角眉梢都是乡愁。她做代购的初衷,原来是找朋友,找到和国内熙攘生活的一点牵连,否则异乡异客,寂寞丛生,也不知赖何生存了。
走出餐厅,侧脸看了看老李那张相看两厌烦的老脸,再抬头看看意大利星月皎洁干净的天,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百味陈杂在蔓延。
To be or No to be .Like this or Like that.Here or there,都是世界性史诗级难题。
这件事开了我很大的脑洞:其实每个人活得都不如她看起来那般光鲜。我开始毫无节操地观察身边的人。
每天载歌载舞的广场舞大妈,回到家还是要和儿媳妇为了鸡毛蒜皮同室操戈。
无忧无虑,满脸胶原蛋白的富二代学生妹,为了艺术理想和家人来回闹腾。
养尊处优的阔太太,独守空房,却要为老公的小三们买痛哭流涕的单。
远嫁高飞的独生女,看着幸福的小家庭,却为不能病榻守着父母而夜夜啜泣。
我第一次洞察到,人间光鲜众生相都是玫瑰带刺,海棠无香,雪梅空叶。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百般顺心,到底意难平。
可这不妨碍大妈还是花红柳绿尬舞,学生妹还是活蹦乱跳晒恋爱心情,阔太太还是一掷千金秀手笔,独生女心满意足晒娃的屎尿。
尽管铺天盖地的人抱怨朋友圈的良莠不齐,群魔乱舞,不是虚荣就是空虚,我却对那种“竭力维持自己体面”的明显,报以达观的敬意。
这并不是他们粉饰华丽袍子下的虱,而是人类趋利避害的自然选择:我们深知硬币的另一面是解不开的苦结,索性只放进深夜独酌,反手滋长我们已有的幸福。
我们确实会因此互相羡慕,所以更强调,更自我暗示:我总是有一样幸福,是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我就爱看朋友圈歌舞升平的模样,那证明,我们收起抱怨,藏起晦涩,正努力抗争生活的寂静。谁又不是在奋力奔跑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呢。
这大概能称作,生命力的坚韧吧。
和女友讨论这个问题,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前几年她在北京拼死拼活,依旧望着房价兴叹。她回到老家家庭聚会时,她爸爸对表哥说:你的工作帮你落实了,你要好好干啊!
女友突然鼻子一酸,躲进厕所潸然泪下,天大的委屈袭来:为什么我爸把家里同辈的工作都落实了,唯独不帮衬我呢?我是不是充话费送的?我这么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偷偷和妈妈抱怨此事,妈妈惊得目瞪口呆:丫头,你真是亲生的,我和你爸巴不得能帮到你,但是当初,是你自己一定要去北京的呀,我们鞭长莫及啊。
女友马上收起委屈捋清了线索:从小到大,她都不屑做乖乖女,不服从安排。从毕业后只身闯天下到嫁给一无所有的老公,这一切人生重大决策,都自作主张。所以爸妈也习惯尊重她的独立主权,从不干涉。
她幡然醒悟,如果再来一次,她依旧是不羁的执拗性格,通体闯荡天下的勇气。就算在家乡做了衣食无忧的独生女,她也不会甘心,去看大世界,只是时间问题。
她即刻释然:再苦再累,至少都是在对自己的初心付出啊。
你看,其实我们所有的路,都是依附于我们际遇、性格的定数。我们在谈论我们的苦楚时,那也许并不是后悔,而是一种对宿命的娇嗔:你给我的考验有点多啊。
如果重来一次,我们也许还是会选择那条来时的路,或者内心还会侥幸:我能这般选择自己的生活,真的足够幸福了呀。
想起黄真真在纪录片《女人那话儿》里采访许鞍华,问她这么多年没结婚生子有没有后悔,许鞍华笑说:没想过,这种事也没得后悔,就这么过来了。
许鞍华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藏着一种坦荡和骄傲:我就这么过来了,成了一个诉述悲欢的导演,这是终生之志,矢志不渝。至于那些人间烟火的不能周全,哪抵得过梦想的开花结果。
不完整才完美,不完整是古难全,完美的是,我们所受的苦,都是在自己的路上,所以甘之如饴,所以千金不换。
朝前,朝前,不要转身,
跟着这条路,这一生走到底。
不要期盼任何更称心的命运:
你的双脚踏上没人走过的大地,
你的双眼环视没人见过的事物。
—— 路易斯·塞尔努达《漫游者》
-作者-
美亚在港村 , ID:meiya012。作者:美亚,专栏作家,《南都周刊》香港特约撰稿人,一个放心老去的已婚育少女。微博@美亚在港村。中邮阅读经授权发布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