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我沉默地度过多少时日,我不告诉你。”
——《巨大的数目》辛波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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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凝望着商店橱窗里打扮精致的自己,不觉陷入了迷惘。
她能够确定,刚才在洗手间匆匆一瞥而过的男人是托尼——
虽然他脸上涂着斑斓的油彩,五官模糊,情绪莫辩,身上穿着小丑的服装,大大剌剌,拖拖沓沓,幼稚可笑。
一种古怪的直觉,只属于女人的,她相信托尼也捕捉到了在她脸上刹那浮现的疑窦与惶惑,他只是风一般地从她眼前走过。
玛丽应该尾随他的影踪,以便探个究竟。
但是那一刻,她只能退缩,因为一心渴望拒绝接受这个事实——自己的丈夫,是一个街头取悦路人的丑角。
她像一块渐渐风干萎缩的海绵,软弱地倚靠在纪梵希时装店的玻璃橱窗上。
一件件精致脱俗的成衣,既折射出玛丽的欲望——
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无法幸免的欲望,如果不是百分之一百,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里的那条小黑裙,是所有像玛丽这样的女人噤若寒蝉却为之心旌摇荡的隐秘诉求,也让玛丽顺理成章地记住了纪梵希这个时尚品牌的名字;
与此同时,它还反衬出玛丽的颓唐,一个对中产阶级的名头遥遥相羡却不可得,只能依靠获取本季度时装杂志最新资讯来自我满足的女人的颓唐。
如果有谁问她纪梵希的最新动态,在法国的哪座城市举办时装发布会,邀请了好莱坞哪一位炙手可热的女明星,概念款服饰准备在哪一处匠心独具地镂空或者镶嵌流丽晶片,她能够诠释得头头是道。
然而在她的衣柜里面,没有一件彻头彻尾货真价实的纪梵希。
恋爱的时候,她坐在年轻气盛,潇洒动人的托尼的摩托车后座,在纽约弥漫大街小巷的夜色里穿行,一边唱着浪荡洒脱,露骨撩人的歌。
那时候的爱情,恍如野火,一丝风就能够彻底燎原,一点雨就足以死不足惜。
后来他们结婚,他们终于结婚,怀着满腔的希望与憧憬——哎,人为什么要结婚。
玛丽不再觉得坐在摩托车后座是浪漫,除了令人瑟瑟发抖的凄冷;
托尼不再觉得让妻子坐在后座是理所当然,因为她可以呆在家里面,她有许多事情可做,比如削马铃薯的皮,擦房间的每一个玻璃器皿,拾起落在地板上的每一丝头发......
她完全没有必要像一个黏着男友不放的青春女郎,她是妻子,应该踏实本分,像一幅画一般,放在家里冷藏,供他一个人欣赏。
然而他并不算一个完全合格的观众。
在玛丽眼中,他本应该风度翩翩、神气活现、彬彬有礼,在公众场合英姿飒爽、谈吐有度,在家里为人父表、善待妻子、言行一致、心意坚定、矢志不渝......
托尼显然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条,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与上述形容词的距离变得越来越大。
虽然她从不会流露出来。
一个妻子对一个丈夫说:“你知道有多少次,我对你失望透顶吗?”
这是完全不可理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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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被公司辞退,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但是他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因为工作,是一个男人脆弱的自尊最后的一层防备。
他仍旧在清晨七时起床,穿上陈旧但至少笔挺的西装,刮干净胡须,喷一点香水,在依然缠绵睡榻的玛丽脸上印上一个吻。
即便他不了解她正因为什么梦而嘴唇弯出一个曼妙的弧度,即便她的脸已经不复青春韶华时候娇嫩可人,吹弹可破。
他知道被炒鱿鱼这件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但是男人的理智告诉他,能瞒骗一刻是一刻。
在这苟延残喘的日子里,他不能无事可做,于是他选择做超市门前招徕顾客的小丑演员。
当然他不必扔令人头晕目眩的弹力球,也不用在巨大的皮球上移动腾挪,但是他必须画丑怪夸张的妆,穿颜色鲜艳,惹眼花哨的衣裳。
为了工作,每个人都必须做出牺牲,区别在于,有些人顺其自然,不觉拉扯,有些人心浮气躁,怨声载道。
为了生活,托尼心甘情愿成为前一种人,他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现在说后悔当初不曾吃苦耐劳,学有所成已然无济于事。
他想着过段时间或许能够找到一份更加得体的工作,这一段日子的忍辱负重就会烟消云散。
然而这一天在洗手间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妻子,幸而他身上画着古怪的妆,幸好他穿着诙谐的衣裳,但是他依然无法确定,自己成功地躲过了玛丽——一个睡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女人的探究眼神。
也许夫妻之间久而久之会衍生出一种特殊味道,任何别人包括自己的子女都无法捕捉嗅闻得到的,只有彼此才能够觉察,我是说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