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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出品人谈电视剧背后的故事丨赵安

书房记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7-02 07:18

正文


文学陕军丨授权刊发 


《白鹿原》电视剧播完了。好评如潮。


各种各样的朋友,发来各种各样的祝贺。朋友圈,微博,公众号,短视频,报刊杂志,每天都刷新着数以万计的感慨。


我记住了舆论中几个反复被提及的鲜明标签:史诗大剧;良心之作;国剧门脸;电视剧的里程碑。



每天看着各种评论,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雾里看花,水中赏月,他们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一坛美酒,窖藏十七年,酝酿发酵,开坛飨客,香气凛冽,我仿佛看见全剧组的演职人员们,投资商们,黑压压的一片,在举案齐眉。


播出前后,遇到好多记者采访,问的最多的是,一部剧熬了十七年,你怎么扛下来的?我说的很轻易,就这么糊里糊涂走过来了,只是如今回头一看,十七年了。说心里话,有点装。毕竟人生能有几个十七年?


自己都有些不能说服自己。


《白鹿原》这部著作的魔力,魅力,大家说的很多了,不必我添油加醋。


我也做过十年记者,知道记者们的最爱之问:感受如何?


是啊,感受如何?说说你自己的心路历程。



我觉得这部剧做的好不好,跟我应该说没有太大关系。是参与这部剧创作的所有艺术家们,是编剧,导演,主演,以及全体演职人员们像白鹿原上的生民们一般,倾注心血,辛勤劳作的结晶,功劳是他们的,掌声也应该属于他们。


这部剧成不成,好像应该由我负责。因为这把火是我和赵军弟兄俩点起来的。


就像牛顿真的是被苹果砸了脑袋,一下开窍,才发现了万有引力一样,述说过去,人们往往都有一个很故事化的起因。《白鹿原》放不下的动因如果细究,还是来自陈忠实先生,挖到自己最原始的欲望,可能就是为了让陈老师高看一眼。



2004年6月,那个酷暑的晚上,在陕西省作家协会的办公室,我和陈老师的谈话,其实很不愉快。因为我们光中影视的改编合同三年到期了。


至今我都记着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暑气蒸腾,灯光昏暗。陈老师客气的想给我倒杯开水,热水壶都是空的。没有湿润的调节,我满身是汗。陈老师抽着他的黑杠子,空气闷得仿佛一点就能着火。


关键我对面坐着的,是我的偶像。


陈老师那天有些焦躁,我觉得是对我的不满。因为我每次给陈老师汇报,总是做了什么工作,有了什么进展,过了三年,实际上又回到了原点。我试图口灿莲花,却觉得喉头发干。我尴尬的有些坐立不安,没退路了,西安老话,有尿没尿都得撑着尿了。


陈老师的话不多,我印在脑子里的只有这几句了:你说的五马长枪,还是拿不下来这事。现在干个什么事情都难。你不行,就让行的人干。现在,想做这事的人也多,我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续签,甭想了。我做《白鹿原》电视剧真成了白日梦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争辩的资本,只能装可怜,说了很多如何努力。陈老师一副不问耕耘,只问收获的老农模样我记忆尤深。最后,只是争取到了原先独享,现在要和其他人同台竞争的机会。陈老师一句千金:谁能批下来我就和谁签,这对你我都公平。


那神情分明在说,有本事你就继续耍,没能耐你就圪蹴下,找个凉快地歇了吧。那天从省作协走出来,我沮丧透顶。我知道,和全国的同业们竞争,我没有多少优势。回来和赵军聊了很久,只是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凉。


晚上睡不着觉,辗转反侧不知道想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亏,三年了,费了这么大的劲,竹篮打水,猴子捞月,怎么办?扪心自问,哪的黄土都埋人,为什么非要做《白鹿原》?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了?


我这时才发现,三年事没干成,心里却种下了一颗奇怪的种子,在起根发苗。一个很私密的,无法给人言说的念头:这个《白鹿原》是我的。你做电影,做舞剧话剧小人书,我都不着急,那不是我的。但电视剧《白鹿原》是我的,就像我在白鹿原上转了一圈,撒了一泡尿,划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如今,山头不守,我这个关中道上的土匪当不成山大王了。


这种“我的”情感很复杂,往大的说,比如我的祖国,我的民族,我的事业,很崇高;往小的说,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很自私,但感觉很相似。一旦失去,就像被别人夺走了心中的恋人,恐怕毕生难以释怀。说是我的,又没有法律依据,就像没有结婚证,人家姑娘就是自由的。你除了在床上烙烧饼,干急没办法。


同一个起跑线了,一夜回到解放前,陈老师那一张沟渠纵横的脸,严肃而又有些轻视,让我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男人总是期望搏斗获胜的雄性动物。我找到了一个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想承认失败,唯一方法,就是告诉自己,这事还没有完,没有完,就是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永远没有完,唱着永不言败的歌,那我就永远在路上,还显得自己很英勇,能不能扛过命,也得到了阎王爷那才能算后账。说自我欺骗也好,说恒心毅力也行,人都一样,除了念几句上帝保佑之外,也只能我走我的独木桥了。


我给自己找了个座右铭:豪横就是把偶像当对手。


我努力把自己像气球一样吹起来,在想象中强大,在镜子面前做出自己很牛的样子,就像一个七旬老叟把自己当做十八岁。朋友说我,陈老师肯定心里犯嘀咕,这怂咋是一蛋子胶,然(黏)上了,甩都甩不利手。


后来和陈老师的交往,总是怪怪的,尊敬的后面,总有点较劲的感觉。陈老师是尊大神,一言九鼎,见面依旧,关心询问,没有在意我的小九九。我只能悄悄地奋斗,内心煎熬,四处窥探着对手,同时,幻想着重新能坐在一个席面上说话的机会。



我书架上放着一部《白鹿原》,是让陈老师签过名的。没有夹在丛书中,而是像一面镜子一般迎面立着,我来来回回,总是在它面前晃悠。它在那一动不动,却总是在我眼前晃悠。一晃悠就是十年,好像天天在我眼前闹地震。


当《白鹿原》立项批下来的时候,陈老师说咱俩坐坐吧,我说好。陈老师提出来你走一半,我走一半,咱俩就在位置中间找个饭馆吧,我说好。感觉怪怪的,也没有再谦让,好像为了显示平等,双方选择在国境线上谈判一样,我选定了长安一号。地理位置基本上在中间。


那天晚上,十月的西安秋高气爽。一瓶红酒,几碟小菜。就我们两个。桌子上,一番庆贺后,我才感觉,万里长征走了一半,陈老师还是稳坐泰山,看着我下一步如何挣扎。只是陈老师一脸皱纹不再是沟沟坎坎,仿佛一池湖水平静的涟漪,一副和盘托出,交心的模样:这部书写出来,就陈忠实是陈忠实,白鹿原是白鹿原了,怎么改,怎么拍,那是你的事了。


依旧一副大神般的淡然。


我才感到,我努力把自己架到二梁上了。只是觉得手中有了一柄尚方宝剑,豪气的认为可以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了。


我们真正感到了这部书的力量。是我有了说服对方的底气,伙计,你想好,这是《白鹿原》。


我觉得我们的努力,就是在白鹿原上挖一个大坑,现在,经过我们弟兄两个和光中影视同仁们的努力,坑挖成了,自己站在一边坏笑,看谁往下跳了。



编剧申捷挣扎了两下,还是禁不住诱惑,有点被我们连逼带哄,还是英勇的第一个跳进来了;制片人李小彪是主动跳进来的,他说赵总,别的我不争,《白鹿原》你不叫我做,以后就没咱俩了,你是你,我是我,不开玩笑;狡猾的小彪,把自己和张嘉译刘进捆在一起,拉了几个大腕垫背,跳进来了,投资商们也跳进来了。网慢慢越织越大,坑渐渐在填平,坚实的基础让一群信仰不疯魔不成活的人们扛起来了,大家怀着造塔立碑的虔诚,拱起了脊梁,开始劳作。


后期制作期间,陈老师撒手人寰,枕着《白鹿原》安然长睡了。在灵堂里,看着陈老师照片悬挂在花丛之中,眼神交流,阴阳两隔。我感觉我的努力仿佛瞬间崩塌了,你依然像一座大神一般驾鹤西游了,都没有看一眼我们努力的成果。


其实我最想听的,是陈老师的评价。坐在他那间连地上都堆满书的工作间里,看着他抽着黑杠子,烟雾缭绕之中,听着他略带沙哑的声音。


记者问我:如果陈老师活着,你最想给他说什么?


我想说:我尽心了。


我还想说,天堂要是有网络视频就好了。



没让他老人家看到电视剧的播出,成了电视剧组全体演职人员心中永远的遗憾。在安徽台开播仪式上,秦海璐读了申捷代表剧组,写给陈忠实先生的信,她读得很动情,几度哽咽。我坐在陈老师儿子陈海力身边,他朦胧泪眼,我泪眼朦胧。电视剧播出完毕第二天,《白鹿原》专家研讨会在北京举行,陈海力在会上说,这部剧能有今天,我觉得最该感谢的人是赵安,找俺爸签约的公司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走马灯的公司多了,只有他坚持下来了。说句心里话,俺爸走了,现在只有我最知道他的艰辛了。


我心里暗暗庆幸,亏他们都没有坚持,要不我的遭遇战该更惨烈吧。


回想自己这一段心态,觉得在成功者的宽宏大量面前,奋斗者总是显得小肚鸡肠,煎熬,嫉妒,恨恨不平,都是常人,磨难面前,都有失态,因为你在爬山,你别无他法,只能咬牙挺住,等待命运的眷顾。人总要有一个白日梦的。等你爬到山顶,有了云淡风轻的感觉,就会发现大概是场空欢喜。因为,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环顾左右,还有一座座山在那里巍然屹立,云蒸霞蔚。喘口气,心里暗暗叫一句,我的妈呀!


其实过程的酸甜苦辣,已经是最好的奖赏了。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记者问我:你对播出效果满意吗?


我说:饭做好了,大家喜不喜欢吃,是大家的事了,我们只能保证,我们没有用地沟油。


记者笑我:这么气定神闲。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我也笑了:你就不能让我再装一会儿。


左起赵安、陈忠实、申捷、赵军


赵安,西安光中影视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陕西电影家协会副主席。拍摄制作电视剧34部,电视剧《白鹿原》出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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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王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