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萨洛夫是个虚构的人物,出现在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里。小说,讲故事,陈年旧账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异国他乡。可一卷读毕,周遭一切陡然凝重,仿佛凝固,叫人喘不过气来。无他,就在于他的所作所为,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打过交道。连他的眼珠一转,眉宇微蹙,也近在咫尺,活灵活现。只不过那不是一张西洋人的脸,却变成了我华夏中年油腻男的表情。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彼何德何能耶?且慢,还是让小说作者来告诉你吧。
话说在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鲁萨诺夫的工作是“管理人事档案”,换成吾国表述就叫“组织人事干部”。这项工作在不同的单位可能名称有所不同,但内容和性质同一,是一份“精细的工作”。用小说作者的话来说,对此只有无知粗鲁之人或者不明真相的外人,才会不明白。是啊,置身于此,漫漫人生黄泉道上,每个人都填过不少表格,而每一份表格都提出相当数量的问题。对一个问题的回答就是一条线,这条线从你身上一直通到当地档案中心。从每个人身上都要如此拉出数百条线,合在一起就是千百万条。假如让这些线都为世人所知,那么整个天空就会为蛛网遮蔽,报纸的残片或者秋天的落叶也无法随风飘舞。它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每个人都时刻感受到它们的存在。而且,“问题在于,所谓水晶般纯洁的档案,如同绝对真理,如同十全十美的理想”,是不存在的,也是达不到的。因而,只要仔细分析,“对每一个活人,档案里总能写点儿什么反面的或者怀疑的意见,因为每个人都会做过什么错事或者隐瞒过什么。”这是人与神的差别,早已命定而无法逾越,而这便为人事预留了空间。
这不,因为时时感觉到这些线的存在,人们对牵动这些线的人,对管理极其复杂的档案的人,自然心怀敬畏,而他或者她便获得了权威。
鲁萨诺夫就是这样一个获得了敬意和权威的人。
身处这一半阴半阳、神秘莫测的位置,鲁爷游刃有余,懂得如何曲尽其妙地利用操控这些无形之线,令对方胆战心惊或者感恩戴德。比如,正是借助于这些表格,他成功地逼迫好几个女人跟她们那些“根据第58条”而遭到监禁的丈夫离婚,避免了罪犯们那肮脏的手把尚可挽救的妇女从全体公民的康庄大道上拖走。天长日久,鲁官人对于何时应当和颜悦色、侃侃而谈,何时必须沉默不语、疾言厉色,何时又要慢条斯理、吞吞吐吐,早已拿捏得体,全视具体情形而定。为此他还在家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直到收放自如。单位工作人员向他致礼,要么迟缓默然颔首,要么即刻微笑作答,也是一门技术,同样视情形而定。必需威慑或者收服某人,则对其问候眉头微邹,迟缓作答,仿佛在考量是否值得跟他打招呼。置此情形,那人便会心生疑窦,忐忑不安,“脑子里就会开始认真检查自己可能犯了什么错误”,而对其心怀敬畏,乃至于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