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发现直到今天仍然是理解社会科学的基础背景,因为现代社会的未来仍是社会科学的核心问题;多样化是他们理解现代社会的核心;道德和功利主义的目标持续地塑造着他们的纲领;对科学方法的多样化理解仍是连接普遍法则和特殊观察的桥梁。但是当历史变化时,新的背景出现了:18世纪社会科学创始人纲领的重要方面被动态的历史改变了,而最早发现这种动态性历史的正是他们。到了19世纪早期,法国大革命及其余波、资本主义的加速发展和浪漫主义的成长,深化了对历史的现代式理解,增加了社会科学家检验现代社会命运的紧迫性。
尽管18世纪社会科学的先驱已经认识到现代社会的历史性存在,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以历史主义的视角来看待所有的人类存在。对于孟德斯鸠来说,历史仍然像自然和神学那样保持着本质上的永恒性,它的特性和改变是作为一个静态框架内的变化而发生的。进步的启蒙观点以其对人类力量的信心和单向度的时间感,迈出了历史主义方向上的重要一步,但进步的原因通常仍被视为是超历史的。对于孔多塞来说,在历史中发生作用的法则是结合了感觉和观念的人类理性的能力,从而也就是“遵循德性的情感和正当的不变法则的”理性能力。文明的进步是“人类能力必然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历史的产物。斯密对商业社会出现的解释,承认了在经济的发展阶段中文明的“自然”进步,也认可了历史的偶然性力量和非意图结果,比如说君主和市民联合起来反对封建主导致了城市和商业阶级力量的增强。斯密的解释可以被解读为一种“自然的”或“哲学的”历史,在这里历史事件仅仅是特殊的“偶发事件”,进步的自然过程借此展现自身。或者他的解释可以被解读为一种基本的历史主义,因此进步的秩序和偶然的行动既能颠覆也能鼓励它,二者平等地存在于历史的开放性框架内。
法国大革命,尤其是其失败的结果,极大地推动了欧洲思想家向历史主义的转向。当大革命转向暴政和反动,它所激发的千年王国和启示录式的希望就投射到世俗的未来。人性被完全投入历史中,拯救也被完全投入历史时间中。伊曼纽尔·康德在他生命的晚期,和黑格尔一样都表达了新的认识,即历史本身只是个舞台,人类必须找到自己的命运。
浪漫主义同样对历史世界的特定构型展现了充分的赞赏。启蒙运动试图用普遍和机械化的一般法则来解释所有现实,作为其回应而出现的浪漫主义则以价值为基础,寻找在个性和历史存在的多样化中的可理解性。德国的启蒙思想家预见了浪漫主义的反应和法国大革命在全欧洲激起了浪漫主义与历史主义。当大革命带着它的冲突和法国式的规则席卷欧洲大陆的时候,它的普遍性宣称也遭遇到一种对不同文化和历史个性的新意识。历史主义强调人类过去和未来的多样性和偶然性。在这种新的背景下,更为尖锐的紧张关系出现在历史的复杂特殊性和自然的规律性之间,而在社会科学的纲领中二者是结合在一起的。
历史主义给西欧和社会科学强加了一个巨大的历史性、综合性的任务,但是在检验它之前,我们必须了解到的是,由于随即发生的意识形态之争,使得这个任务变得愈加艰巨了。在法国大革命的余波和工业发展的觉醒中,商业阶级开始挑战传统地主阶级的政治权力,而工人的骚动和激进抗争则对以上二者都发起挑战。对政治和社会革命的恐惧激励社会科学家们去探寻现代社会的命运,并重塑了他们的意识形态取向。
“自由的”一词最初是19世纪早期由英国和欧洲大陆一些激进人士所采用的,他们试图摧毁国家中的封建残余和重商主义的力量,而将司法、政治和经济活动都置于个体化的基础上。出现于18世纪的社会科学属于更为广阔的社会和政治思想潮流中的一部分,而这些思想都是自由主义的先声。18世纪社会科学的创始人都是具有改革思想的贵族和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官员、教授、医生、律师和牧师,他们想要去掉加在理性和主动性上的传统限制。在他们对社会、政体和经济的理解中,个体的权利、力量或潜能占据着核心地位。
出现于19世纪早期的自由主义吸收了启蒙运动对现代文明的看法,将其视为一个进步的多样性领域,并对商业发展、科学和代议制政府持有信心。自由主义者认为社会价值和权威来源于个人,并构造了一种个体化和自由主义式的政治语言。自由主义从过去到现在都有不同的解释,并被置于不同的用途,这些都取决于从个人是“自制的”这一观点中引申出什么含义。例如自由理论的主要来源之一约翰·洛克,运用能被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共同使用的普遍语言,声称个体处于自然状态时,就像在上帝面前一样,每个人都是自由、平等且“其灵魂只属于他自己”的。但是洛克也同样强调自由主义的财产基础。作为他那个时代的商业资本主义的反映,他用财产这个隐喻来指代所有的自然权利,无论是身体的、灵魂的、心智的,还是个人通过劳动获得的物质占有。此外,他坚持将由货币的使用而导致的财产不平等视为自然权利。对财产的保护成为个人同意建立政府的核心理由。
自由主义的人文与商业基础之间的分歧由于自由的积极的与消极的含义之间的分野而更加复杂。产生于司法思想模式的自由主义是将自由理解为一种特定的同意或由法律授予的权利,而这种法律最终是神法或自然法。这是一种消极自由,指的是使人们能够不受权威的强迫而进行特定的行为和关系。而积极的自由依赖于对法律负责任的政府,以保护个人的自然权利。亚当·斯密认为政府应当拥有适当的,但有限的立法功能,并为公民权寻求自由主义的支撑。然而,到了19世纪英国的自由主义传统中,政府的职能几乎仅限于保障个体的权利不受他人侵犯。不仅个人是自制的,而且由追求各自利益的自治个人组成的社会也是自我维持的。在非常不同的德国康德主义传统中,个人的自我实现和社会和谐都被认为要通过国家的积极行动才能达到。自由主义在各处表现为相互冲突的趋势之间的不稳定平衡。它的人文主义含义会被其经济性偏向所限制,而它的个人主义前提又会否定公共善的观念,并侵蚀维持社会和政体所必需的美德。在大约19世纪早期英国出现的这种自由主义,传统上被称为“古典”自由主义,而批评者将其称为“占有性个人主义”,它具有一种消极的和经济性的偏见。
19世纪早期的政治剧变和社会冲突,使得18世纪出现的自由进步纲领,以及相伴产生的社会科学受到越来越大的挑战。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产生了亚当·斯密所没有预见到的后果,后革命秩序处处受到挑战。自由主义者发现他们面对保守主义的挑战时是如此脆弱,自由主义被指责为并没有带来一种和谐的秩序,而只是带来政治混乱、社会解组和对劳动力的剥削。保守主义宣称,只有建立在阶级之间的相互义务和宗教共识纽带上的有组织地整合起来的社会,才是稳固和正义的。
奥古斯特·孔德在提出自己的社会理论时接受了有机主义批评中的精华,并将其嫁接到自由主义社会科学的躯干上。孔德将劳动分工视为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同意孔多塞对理性进步所抱有的观点,并且将其转化为三阶段的历史规律。但是,孔德同保守主义者一样,相信现代性正在造成社会和道德的碎片化。历史不可能回到过去,传统的有机秩序也不会恢复,但自由的进步自身能够产生出创造社会秩序的力量。当今时代将见证科学思维的胜利,这种胜利在社会学中达到了顶点,而且科学的合理性要求达成一致性。孔德的自由主义读者在他的这一点论述上与他产生了分歧,强调技术专家治国的国家通过对科学有意识的使用来安排分化的现代社会。孔德自己却得出了一个保守主义式的结论:一个等级制的威权主义社会被有机制度的科学建构整合了。
在德国,自由主义社会科学一般采取的是一种更为国家主义和保守主义的立场,这主要是受到了民族主义和对自由主义的有机体论批判[organicist critique of liberalism]的影响。中产阶级对政治统一的渴望和德国自身的经历,即中央君主引进种种现代形式来反对封建权力的核心,这使得德国的自由主义者认为自由和社会秩序都是国家及其法律规则创造的。当人们对大众选举权的要求增加、阶级冲突扩大时,自由主义者开始感到害怕了。社会的多元利益必须处于宪政国家统一权威的控制之下。与此同时,康德式和黑格尔式的观念论都趋向于使现实国家免于受到批评攻击。因此,19世纪早期提出社会科学纲领的德国思想家犹豫地将保守的德国政治传统引向了自由主义,也是他们接受了威权主义的国家统治。到了19世纪中期,这些折中的自由主义者已经为政治学的经验科学奠定了基础,为国家官员的指令和法治国家[Rechtsstaat]的司法科学提出了实践和管理科学,所谓法治国家正是体现在公共法之中的理想国家。
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也采取了这一折中的道路。受到在大学中发展起来的强烈的历史主义传统的鼓舞,威廉·罗雪尔[Wilhelm Roscher]声称英国的政治经济学已经开始脱离历史现实。经济学必须被作为国家生活的一个部分来研究,就像历史中的其他学科那样,这些都是一个有机整体。罗雪尔在德国创立的历史经济学传统,将自由主义经济中积极国家的角色视为国家历史的必要因素。
尽管德国产生了一系列相对保守的和有机论的社会科学,但它也造就了最为激进的变体。卡尔·马克思使自己与工人阶级结盟,将黑格尔的观念论、英国政治经济学的自由进步和保守主义者的有机论批评转变成了一门激进的历史科学。如果资本主义市场正在形成的是一种变形的、有争议的整合,那么只有充分发展资本主义,才能产生出经济的极大丰富以及创造共产主义必要的革命力量。最终,是共产主义而不是市场,将带来社会的和谐,并解放其成员的全部个性。
在来自左与右两个方面的挑战下,自由主义社会科学强化了它的防御。的确,当资本主义的发展没有产生斯密所说的那种广泛进步,而是工业危机和广大英国工人阶级的大规模贫困时,自由主义自身的阵营中就出现了争论。1798年,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牧师大人指出人口数量的增长会快于食物供应的增长,这样,当生存条件改善时,劳动力人口总是会增长得更快,这就会造成他们的生活状况回落到仅仅维持基本生存的程度。尽管马尔萨斯自己的目标是针对后革命时期乌托邦激进分子的完美主义希望,但他的悲观预见甚至粉碎了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温和希望。
大卫·李嘉图在马尔萨斯的人口规律基础上增加了自己的土地报酬递减律,进一步加深了自由主义的恐惧。李嘉图说,随着人们的耕种对象扩大到低产出的土地,地租上升,食品价格也随之提高,这就迫使资本家提高工资和降低利润。李嘉图的结论被广泛地理解为在适于耕种的土地耗尽的情况下,对阶级利益分化和静态国家的一种历史预测。但这只是一个警示性的故事,一个对保持着技术革新常态的市场力量的假设模型,李嘉图提出这个模型的部分用意是揭发贵族阶层支持《谷物法》的不公正基础。
当银行家、股票经纪人和国会议员彻底投入实践辩论,而自由主义者试图完全控制经济政策时,李嘉图将不同的利润率作为自己的问题时,实际上已经触及了政治经济中最富有争议的一点。通过将斯密假设性分析的方法转换为一种强大的分析和争论工具,李嘉图将政治经济学运用于斯密的理论模型,而斯密的模型正是来源于文明史和历史素材的叙述整体中的。当李嘉图和他的追随者们将经济理论从历史框架中脱离出来的时候,他们并不仅仅是将这门科学还原为其抽象元素,而且将历史还原为可从中推论出的自由社会的进步过程。
追随李嘉图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采用了他的方法,但试图颠覆他可怕的预测。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着眼于他们周围正在进行的英国工业的机械化,批驳工人阶级代言人对李嘉图分析的激进使用,他们提出资本积累和技术进步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推动力量,并且从长远来看可以维持斯密对市场社会的希望。这种辩护意图也使得他们扩展了斯密赋予市场的道德基础。由资本主义劳动孕育的美德现在开始渗透到系统中。资本积累被界定为节欲的产物,新马尔萨斯主义者也承认如果进行性欲和经济上的节制,工人阶级的境况是可以逐步改善的。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在他的《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中对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这种古典解决办法进行了总结,通过预测合作性产业的普及,并将静态国家转换为一个适度舒适和道德持续进步的时代,从而可以减少维多利亚时代的阴影。
孔德和密尔之后不久,赫伯特·斯宾塞就从暗含在斯密政治经济学中的社会学材料中发展出一套自由主义版本的社会学,完成了自由主义社会科学的最后一笔。斯宾塞的主要灵感来自他年轻时激进的共和政治,及其合作性个人主义的理想。他关于社会组织的模型不是来自孔德所重视的传统社会的有机制度,而是早期工业城镇的自愿协会。在这个后撤了很多的立场上,他试图为自由视角下的历史建构出最大的辩护。他认为进步的要义就是分化,这是他继承自斯密的观念,进化的宇宙法则的状态是:所有的事物都是由无分化的同质性事物进化到分化的异质性事物。通过将暗含在斯密自由主义理想中的和谐观点引发出来,他描绘了一个功能上整合的契约型工业社会,这个社会既有合作也有竞争,可以在其成员中产生利他主义和和平的世界秩序。斯宾塞弱化了消息的影响,同时加强了政治经济学的权威,以应对来自左派和右派反对者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