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要死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到我死的那一段时间会有多痛啊,一定比打青霉素痛多了吧,比看着自己奶奶死掉还要更痛吧……
我怕我受不了那种痛。活了三十六年,我知道自己是一个非常怕痛的人——上小学的时候,我是连打预防针都要哭的,没有去医院看过大病,也没有动过刀子。
我奶奶死时,我只有九岁,连哭都不知道,只记得那段时间隔壁的伯伯家生了孙女,我家屋前搭起了一片遮阳遮雨的五彩编织膜,亲戚和相邻都在薄膜底下吃饭。死人了,要大宴宾客,和生人、结婚一样隆重,叫做“白喜事”。
我奶奶死时也没有动刀子,拉了一天多肚子,人就死了,连是什么病也没有去问。但我想,那一天一夜一定是很痛的,拉了一天一夜,尤其是那一个晚上,谁都不知道,谁都不能完全想象,我奶奶一个人拉了一晚上肚子,从床上到床下,从床下到床上……第二天天亮了,我们醒了,才看见满屋子的屎尿。你可以想想,有多痛啊。
等我上大学那年,我爷爷也死了。
我爷爷死得很痛苦,前前后后在床上躺了快两个月,不能吃东西。在我拿到大学通知书前后,他已经卧床不起,不停咳嗽,等到八月末,我去外面上了大学,他还在床上活着,但已经只剩下皮包骨,还是咳嗽……我们都感觉他应该活不长了。
果然,十天军训还没有过完,我爷爷就死了,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奔丧——那时我已经知道哭了。我爷爷死后不久,我给他写过诗,写得不好,后来也就没有拿出来过。我爷爷身体算是好的,但到了死前的一年,他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在他过的最后一个年,大年三十——我爸爸我妈妈都到外面打牌去了——将我和我弟弟、我堂弟叫到跟前,一人给了一个金戒指——那戒指是用他自己的金戒指添了些金子后打成的三个,我是老大,我的戒指也就最大。
我爷爷死,也没有去诊断出一个具体的病。
可见那时,至少浏阳的乡下人在死这个问题上,是很不追求科学的,不像如今的人,一定要分出一个因由来,什么癌症、白血病、肺病,等等。我奶奶和我爷爷的死,就是老了,因病而死。如果说有什么各自的不同,比如我奶奶,是急性的死,她的身体体质太差,前天吃了一顿狗肉,当晚就垮了……我爷爷大概是老了,抽了太多烟,肺早就黑了、枯了吧。
也只好这样去解释一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母亲死时,我已经真正成年,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女儿。她死时,她的孙女,我的女儿,十个月,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我母亲回到老家,没过多久就死了,因病,也因精神不好,最直接的原因是:她把自己给了结了。
我母亲死后多年,我女儿也读到了小学。我为我母亲写了不少诗。她死时肯定是极度痛苦的——她还换了血,将全身的血几乎换了一遍,还是没有活过来——何必呢?受了两天一夜的苦和痛,最后死神终于把她带走了。可怜的柔弱的女人,一辈子唯一的刚强就是亲手带走了自己的生命。
我把其中一首诗,关于我的奶奶和我的母亲,抄到这里:
浏阳河的背影
浏阳河 我奶奶洗菜的河里
那些年溺水的孩子也都老了
继续藏进浏阳河
丰富它的故事
魔性更大的浏阳河里
我的母亲在河边挑水
我奶奶也就死掉了
烧了她的床和衣服
烧给她房子和家畜
所有的背影都消失在浏阳河里
我的奶奶不能复活了
我的母亲也就死掉了
这么多年来浏阳河的水
我为什么再没有喝过
2004.2016
今天是2017年3月11日,对我来说是普通的一天。但我知道了至少三个死者的消息:一个诗人(黑光),一个作家(沃尔夫),一个已故乡贤夫人(李昭)。
他们有过快乐,也有过痛苦,到现在为止,他(她)们都死去了,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