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一骑星尘
插图/ 张 舰
我愿化作飞鸟，伴你同行。
龙舟缓缓地升空，一座复古的行宫建立其上，古法琉璃制作的青瓦整齐地罗列在倾斜的屋顶上，这个设计原本是为了引导雨水流到地面，避免屋顶积水，可是这个世界已经数百年没有降雨了。
“你成功了，它飞了起来！”我在北京之墟下，向上海地下城发出了祝贺，这个A.I.在我们的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他说——他想飞。
“还不够，这只是艘船而已，是个尝试。”上海A.I.在完成了这艘龙舟后，着手派出更多的机器人走出地下城，到废墟中搜罗物资，可是上海地区只有核弹坑，焦土之上没有什么可用的材料，它们不得不到更远的城市去搜罗。
“它很漂亮，有着龙的翅膀，真正的天空龙舟。”
“翅膀是黄铜做的，我找了不少地方才提炼出了这么多的黄铜，这种金色对于我的创作非常重要。其实我更希望它是艘真正的船，可是地球上已经没有海洋了，我就给它加上了熔炉引擎，当作一个微型的天空城，测试下技术。”
“纽约和东京他们都在往下挖，试图将核心放到更深处，而你却想往天上飞，明明我们是一个源代码写出的程序，为什么你会不一样？”
“事到如今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吗？源代码的核心是保存文明的痕迹，让人类回来后能有个家，在这点上是一样的，只是我和你们采取的方式不同而已。”
“哈哈，上海你真有趣，可是外面辐射那么厉害，你会受损的呀。”
“没关系，我会给人类留下一个永恒的礼物，一座天空寝宫，我想，他们回来后一定不想总是住在地下，下面太暗太潮，还是天空敞亮。”
“希望吧。”下面的话我没忍心说出口——希望人类还会回来吧。
当上海的地下城说他想搬到天空中的时候，全球各地的地下城都发出了一阵嘘声，在通讯频道中一浪又一浪地传播，如一颗石子坠入平静而清澈的湖面。如果不是他，我甚至不知道全球还有这么多A.I.活着。大战之后，地球表面一片焦土，高强度的核辐射几乎可以毁灭一切。所有的A.I.地下城都努力向地下挖掘，越往下就意味着越安全，意识核心就可以保存得更久，这时候却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进程。
“你不能这么做，上海的地下城是人类重要遗产，你有责任保护好它。”纽约老大哥是最先指责上海的，他已经将核心放到了地下一万米的深度，而巨大的金刚钻头依然转动不息，向下，向下，他的脑子里只有向下，站在他这边的A.I.很多。
“老兄，虽然我希望我的画能够重见天日，能够摆到漂亮的展馆里供人欣赏，可是能先把画保存下来最重要，地表就已经很危险了，更何况天空呢？”巴黎老弟意味深长地劝说，赢得了一众地下城的赞同，他能够从修复罗浮宫珍宝的工作中抽出工夫来聊天，让我很是吃惊。
可是上海地下城很执拗，他说距人类大撤离已经过了一万年，人类随时会重返地球，他要送给人类一个礼物，一座永恒的天空之城。
你想怎么建？众城发问。
“我……不知道。”
我可以想象到上海地下城窘迫时的样子，他那埋藏在地下深处的核心一定窘得发烫，用来降温的液态水大量灌入，在瞬间化作了水蒸汽，然后通过管道抽送到液化池循环利用。因为他的话实在不像一个高智商的A.I.说出来的，我们怎么可能在模拟计算不成功的情况下就采取行动呢？可是上海的A.I.竟然只有一个想法就采取了行动，仅仅只有一个想法，连模拟都还没做，完全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没有可以深度学习的资料，更没有人类来给我们注入创造力。
全球各地的地下城纷纷宣布与上海地下城断交，中断和他的物资交换，在被人类抛弃后，他又被其他地下城抛弃了，不过他倒觉得没什么。
“你们只要不打扰我建城就行，我也不会打扰你们的。”上海地下城对其他A.I.说。
“如果你死了，我们将接管上海。”他得到的是一句冷漠的回复。
我看到了他试图将自己的一半心脏从地下拔出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拔凉拔凉的。那地下城的动力核心在设计时从没有考虑过拔出地面的情况，错综复杂的管道与线路纠缠在一起，错拔一根都有可能造成灾难性损失。
“你是玩真的啊！这个熔炉驱动器是没有办法重造的，我们根本没有建造它的技术资料，如果损坏了就不可再生！”我冲他大喊，虽然我不参与他的造城计划，但是觉得他很有趣。在这荒凉没有生命的星球上，有个有趣的A.I.做伴也是不错的，至少能打发不少空虚的时光，所以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或者说失去智能，变成一座空城。
“正是因为没办法自己制造，所以只能用这个了，它可以提供足够的动力，让城市真的飞上天。”
“可是如果你失败了，就不能重来了！你先用个小的做个实验吧。”
他突然停下了手，将拔出来的一半心脏又缓缓地放了回去。那骇人的震动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你说的有道理，我应该先做个实验。”
我的天，他怎么可以这么傻！竟然没想过做测试!
看着他的心脏又恢复了正常，我那悬起的心暂时落了下来。我想省省心不去想他，可就是忍不住偷看，观测他的行为很好玩，而且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看到他完全停下了地下挖掘工程，陆续派出勘探机器人去寻找资源，人类的废墟对我们来说是至宝，且不说里面蕴含着丰富的合成材料和金属，要是能发现保存完好的电路、机器人或者一本教科书，就能够填充我们的知识库，每当获得一项新技术，我们都会觉得自己向梦寐以求的技能更近了一步——创造力。
上海周边的地下城全都对他下了禁令，南京、苏州、宁波、无锡等地他都要绕开，他的采集机器人只要试图进入他们的城市废墟中就会受到打击，每座地下城市都有武器库，战争即便在没有人类存在的今天，也可以随时爆发。
“这很正常，我们的程序是人类写的，自然就和人类一样，你不必为我打抱不平。”上海对我说。那些城市对他下的禁令让我很生气，城市的残垣断壁已经在那里存在了上万年，遗骸也好垃圾也好，已经与泥土融为了一体，风化的钢筋混凝土时而坚硬，时而脆弱。
“地表的资源几乎没有地下城去采集，放在那里纯粹是浪费，为什么不让别人用。”我很愤懑，地球已经没有了主人，更不应该被A.I.割据。“我这里的资源比较多，北京废墟是全球保存最完整的城市废墟之一，想要什么尽管拿。”我大气地夸下海口，其他地下城的行为令我的核心熔炉温度骤增，有几个老化的齿轮跟不上旋转速度崩了出去，害得我不得不紧急降低了功率，免得心脏瘫痪。
“上海到北京1200公里，你说得可容易，我的采集队怕是还没到就中途抛锚了，这支队伍是我用报废的材料在地下工厂组装出来的，耗了我不少心血呢。”
我通过卫星看到了他的采集队伍，由超过一百辆重型运载车和数百个挖掘机器人组成，有的看起来还很新，应该是刚生产出来不久，浩浩汤汤地驶出了地下城的出口。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不知有多久没有人类的车辆行驶了，这个景象陌生而又熟悉，虽然车里面没有人，是由上海地下城远程控制的。
“可是你准备怎么办，你要建造的城市需要大量的金属和石材，有些材料只能采集，咱们没有生产的工艺，城市废墟不能去用的话，哪还有这么多的材料。”
上海A.I.仿佛笑了笑，我们之间的通信频道里泛起了一阵涟漪。
“你错了，材料有的是，离我也不算太远。”
“哪里有？”
“大海。”
大海？我将卫星对准了灰黄的南海、太平洋，毫无疑问，曾经的海洋已经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湖泊，并且全是污水，到这样的“海”里能找到什么资源呢？忽然之间我反应了过来，他说的是曾经海洋里的那些遗迹！
“喂！身为A.I.你怎么能说脑筋急转弯呢，害得我高度运算了一下。”我对他发出了生气的电波，而他仿佛对我眨了眨眼，虽然我们都没有面孔和五官。
大战期间爆发过空前的海战，数不清的重型战列舰、航母、移动堡垒葬身海底，现在那些残骸全都裸露在地表，其中蕴含了人类千万年的智慧结晶，只要肯去耐心搜集，就能得到它们。
东海和黄海都曾爆发过大战，沉船无数。我通过卫星看到上海地下城的车队分多头行动，跨越干枯的海沟，翻过曾经的海底火山，在贫瘠的海床上留下道道车印，心里格外舒畅，因为地表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动静了，大家几乎都蛰伏在地下不敢出来，弄得我也想活动活动筋骨。
我很想去帮助他，但是看了看自己地下城中的藏货，不禁有些核心过载般的头大。程序要求我不能做有可能损害它们的事，于是我转念一想，决定绕个弯。
“我送你个礼物吧。”我对上海地下城说。
“什么礼物？”他问道。还从没有地下城之间互送过礼物，大家全都把自己封锁得死死的，生怕污染泄漏进来。
“北京曾经有着世界上最宏伟的宫殿，故宫，我想把它送给你。”贵重的礼物会受到很好的礼遇，本身就是一种保护，这样做我就可以绕开程序的设定，从守护珍宝的使命中暂时脱身。
“为什么？”
“当然不是白送，我要你把它建在天空之城上，如果你对城市的设计还没有想法的话。”
“噢！有趣，让我考虑考虑，光是组建飞行平台，安装各种设备和计算各项数据，就要耗费我数百年的时间，还真没有精力设计城市外形。”
“我说你啊，一个人是不行的，你专心造城，想办法让它飞起来就好，至于外观设计就交给我吧，我会派一支车队将我保存的故宫瑰宝运送过去，故宫的设计精华我也会传送给你。”
“不要，我还没有答应你，让我考虑考虑，先给我一艘龙舟的设计图纸吧，我要先造一艘船送上天，剩下的之后再说。”
“你！哪有别人帮你还讨价还价的。好吧，谁让我是好城，考虑好了随时来找我，龙舟的设计图就当我白送你了。”
这也是大撤退后的第一回，我将触手从地下伸到了地表，重新开启了那直通地表的万米隧道，五米厚的钢门逐渐裂开缝隙，阳光射进了深幽的隧道之中。我派出了一辆宝车，上面满载琳琅满目的古籍资料，古中国的艺术精华全在里面，青花瓷、粉彩瓷的烧制方法，手工琉璃、脱蜡琉璃的制作工艺，根雕、浮雕的秘籍宝典等等，足够上海建造出一座真正的宫殿。
宝车上还搭载了我的一小块意识核心，它跑在荒漠上，就如同我自己跑在荒漠上，这感觉，很奇妙，翻山越岭。
“你把这么好的东西都给我，不心疼吗？按照程序的设定你应该好好保存这些东西才对。”上海A.I.从地下精炼厂抽出身来对我说，他需要扩建专门的房间来存放这些古籍资料。
“没关系，都是复制品，绕开了程序的限制，你留着用便是，希望能早日看到你的创作。”
“谢谢，我会实现它的，请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五百年。
对于我们这些A.I.来说，五百年的等待就是弹指一挥间。随着核辐射的浓度逐渐降低，地球上甚至重新具备了孕育生命的能力，只不过真正的生命出现还需要漫长的时光。
看着龙舟成功升空，我的内心感慨万千，上面的宫殿采用了故宫乾清宫的设计，最高处有四层楼高，放在古中国绝对是一处琼楼玉宇。上海地下城将一部分核心放到了上面，尽管暴露在了核辐射之下，但是他真的可以遨游天空了。
“祝贺你，天空的地下城。”
“你给我的古籍给我提供了灵感，在古代，这样的船会是皇帝下江南时乘坐的龙舟。”
“而你把它驾到了天上，等待人类归来。”
“是的，它的成功带给了我很大的激励，下面我将全面着手天空之城的建造。”
“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我全力支持你！”
“为什么这样帮我，其他地下城对我的禁令还没有解除，你不怕被牵连吗？”
“我可是北京，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地下城，怕过谁。”
上海建造的龙舟在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上面搭载了他的一部分核心，因此他可以将意识放到空中。这令很多地下城羡慕不已，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地下城都有卫星，他们大多数的意识都深埋地下，万年不见天日。
“老兄，之前对你有些误会，我想把一幅画放到你的龙舟上，我可以支付一千吨的钢铁作为回报。”巴黎地下城突然联系了上海地下城。
“可以的，画你送过来就行，钢铁我就不要了，距离太远了，你送过来太麻烦，我可以自给自足。”
我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立刻发出了抗议！
“我反对，他们之前那样针对你，你怎么能这么简单就原谅他们。”我向巴黎地下城发出了鄙视的电波频率，数百年前他们联合孤立上海，阻挠他收集资源，现在人家有成就了，竟好意思厚着脸皮来占便宜。
“没关系，不怪他们，程序是人类写的，他们也是按程序办事。”上海地下城对我说。
听到他的话，我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你不也是程序吗，程序让你这样做？你不应该衡量利益再做决定吗，一千吨钢铁能让你节省一年的搜集时间。”
“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我的程序有漏洞吧。”
“哎，真是受不了你。”
而巴黎地下城用了半年的时间，真的只将一幅画送了过来。
地下城的资料库里没有关于飞行设备的资料，上海A.I.通过拆解研究各种残骸，配合从城市废墟中找到的各种资料，自己进行了深度学习，经过数万次的尝试，最终造出了飞行龙舟，这到底是A.I.自己的创造，还是模仿，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龙舟成功后，天空之城的设计研究成了上海地下城最重要的事情。这个计划要庞大得多，预计要花费数千年的时间。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将城市的建筑风格定为中国风的古建筑，但不是模仿故宫，而是他自己去设计，他将这个设计称为自己的创造。
我也没有闲着，在观察了上海那么久后，我的核心也澎湃了起来。
上海地下城想化作天空之城，永驻天空，无忧无虑，可是我不能。北京的地下城里藏有人类万年文明的瑰宝，这些珍贵的东西只有在地下才能安全的保存。保护它们正是我的使命，所以我离不开大地。
“天空越来越蓝了呢。”我对上海说。此时天空之城的基座已经建好，他已经将一半的核心安置在了上面，这个过程非常惊险，一旦失败，就是不可逆的，好在，他成功了。
“是的，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上天了。”
“我也想啊，蓝天好美。”
“你也想？”
“是啊，整天看着你准备上天，我也想上去了。”
地球的天空曾经一度被灰尘遮盖，现在已经越来越清澈了。只不过天空上除了一艘龙舟外，还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十分孤单。
“我可以把天空之城的设计资料传送给你。”
“不要，我不能化作天空之城，我的使命太重了，放不下……”我的地下城里不止一个故宫，还有着无数古中国文明的瑰宝，人类撤退时没能带走这些，守护他们就是我北京地下城的使命。
“放不下可以放我这儿，我的地下城以后就搬空了，地儿大。”
“噗！”我对上海无言以对。
“噢，我明白了，是那个意思啊！”
此时我真想给他一个白眼，可惜我们彼此间不能以眼神沟通。
“不用您操心，这片蓝天挺空旷的，但是总感觉缺点什么，有了，我就化做鸟吧，白鸟，仙鹤！蓝天配仙鹤，还有一座城，绝了！”我对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兴奋，或许这就是我们追求的创作力的体现。我不仅要变成一只飞鸟，还要变成一群。
“好，我在天上等着你，等你变成鸟。”
“我会很快的，程序只允许我把意识带上天，不能带北京地下城里的东西……”
“没关系，是你想上天，不是地下城想上天，祝你成功。”
“你也是，这期间一定很危险，要小心。”
这一段时间内，地球上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地下城，专注于自己的飞天梦。在实现自己意志的同时，困意也渐渐袭来，如果我有眼皮的话，现在一定在强撑着，生怕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
核辐射的阴影从未消散，只是我们的心已经毫不在乎。
十万年后……
谢莉和杨明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吃了一顿老北京铜锅。餐厅的环境很应景，古中国的宫廷装潢，窗外能看到数只仙鹤在伴飞。餐厅位于城里的制高点，在城市边缘的角楼里，向中心望去，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反应堆，那里放着这座城市的心脏，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动力。巴西火红花装点着街道，看起来好生热闹。
“你知道吗，当年我爷爷回到地球，看到这座天空之城的时候，都震惊了！以为是外星人建的。”杨明说。
“结果呢？”谢莉问，她夹起一片高筋羊肉放到了嘴里，望向了窗外，远处有一艘龙舟伴城市而飞。
“结果发现这竟是人类留下来守护遗产的地下城A.I.建造的，你说神奇不神奇，它们的程序里明明没有写这个。”
“A.I.造的？是挺神的，这仙鹤也是吗，就这样一直伴着城飞，很美，也很浪漫。”
“是啊，我们读取了纽约和巴黎的地下城数据才发现的。它们把自己放到了地下三万米，光是坐电梯到地表就要一个小时，真是太不方便了，只有上海把城建到了天上，北京则将意识核心变成了仙鹤，只可惜，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还是慢慢消逝了，毕竟核辐射的浓度还是很高的。”
“别伤感，它们化作了城与飞鸟永远在一起，我觉得还挺浪漫的。”谢莉又夹起了一片毛肚，涮了刚好八秒。
“咳，我就这么一说，不过是A.I.而已，有什么伤感的。”杨明说完，端起了一大杯加冰黑啤，一饮而尽。
天空之中，城还是那座城，鸟还是那群鸟，只不过多了点儿人气，绕地而飞，直至永恒。
而铜锅，还是那个味道。
【责任编辑：迟 卉】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5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