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越来越少的人愿意集中思想解读任何具有实质性内容的东西。短视频、经过口语处理的60秒传统文本播报……人们注意力的凝聚时间越来越短。但这并非事实的全部。
相对于那个被印刷术统治的知识的黄金时代而言,现在是内容的黄金时代,但它擅长把自己伪装为知识。
对于用户而言,他们需要付费的是内容,而不是知识。他们需要为内容生产者对于知识的再次阐释进行付费。
“父亲,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不知道如何赢,我不得不创造新规则。我想你会希望我活着。但现在你不确定了。如果,你认为我已迷失,也许我应该死去。我不痛。谢谢你,创造了我!”
这像是一个孩子的临终遗言。其实这是《疑犯追踪》第四季中人工智能的绝唱,它来自于导演乔纳森·诺兰设想的一台超级机器。
有意思的是,这几乎是本片出现的唯一一次机器与人类的正面对话。在此之前,机器都是用指令的方式通过布满街头的公用电话与人类进行单向交流。以至于,当不久前我看到一条纽约市将拆除公用电话的新闻时,真的开始为人类的未来感到担忧。
交流为何无奈?
语言本身并不构成思维的边界
构成边界的是语言和媒介的合谋
只有散播是可以完全打破时空界限的。
与其说这部风靡全球的电视剧以前所未有的深刻笔法探讨了人工智能的伦理进化问题,不如说是导演诺兰在有意无意之间游走,把一个影响人类千百年文化进程的命题做了一个隐蔽的梳理,这个命题就是:交流的无奈。
传播学教授约翰·杜海姆·彼得斯认为:自苏格拉底、耶稣和孔子之后,人类便不再会“交流”。这三位先贤的共同特征是:不立文字。以他们之名流传下来的,大都是弟子或者后人整理出来的语录。
所谓语录,即说话者不针对某一个特指对象作出详尽的阐释。也正因如此,可以经历最长久和最广泛的传播。也就是说,只有散播是可以完全打破时空界限的。
合谋之变:
受众交付的不是版权费
而是对整个工业操作系统的使用费
在传播链条中,成本最高的地方不是知识生产者的生产,而是机器的使用以及渠道的推广。
印刷术带来最具革命性的变化是人们思维模式的改变。它确立了作者的不可修改性和权威性。人们开始由崇拜文本转变成崇拜作者。同时,印刷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过程,它大大鼓励了线性和因果思维模式。
印刷术的另一个直接后果就是规模化工业生产。这些都说明了一个道理,技术的先天意识形态是人类社会无法抗拒的。
印刷术在剥离了人的灵性之后,开启了一个技术工业化的“黄金时代”。在这段长达千年的岁月里,技术作为知识的传播介质,让知识最终得以批量生产。
彼时,知识以深度解读的形式出现,即深度、系统化的思考结果,其传播途径有二:
1、通过工业化的印刷手段集结成印刷品。也就是说,在这个传播链条中,成本最高的地方不是知识生产者的生产,而是机器的使用以及渠道的推广。
2、通过大学的专科化教育。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知识都被束缚在一套行外人禁止入内的象牙塔话语体系中,只有充分获得同行评议的人才可以站在讲台上。
我们可以这么认为,散播时代的知识是免费获取的,受众在一个没有技术条件的岁月里,依靠的是稀罕的手抄本和羊皮卷。而在工业时代中,知识的传播是需要付费的。受众交付的不是版权费,而是对整个工业操作系统的使用费。
见路不走:
内容是无边界的
而知识文本是僵化的
在麦克卢汉眼里,所谓理性,就是“同一性、连续性和序列性”,依照媒介即讯息的理论,躲在媒介背后的知识生产者也必然要遵循理性的生产方式。比如报纸的语言、书籍的语言、广播的语言和电视的语言。在这些语言的背后,你会发现一个问题,用户只有选择媒介的权力,而没有选择“内容”的权力。
但是互联网的出现,使得文本可以冲破无法跨越的媒介边界,这就是“流”的意义所在。“流”是组织数字化内容的一种方法,这些内容可以是图片、文字、链接、邮件、视频、音频、网络行为,其本质是由无数个当下组成的未来。从万维网时代的Facebook到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微信,我们均可认为其本质是“流”媒体的自我进化。
之所以说是“自我”,是因为用户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他们可以选择关注与被关注,可以选择自我故事的呈现方式,甚至可以对自我的真实性进行篡改。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对文本的特性做出一个统一的描述,因为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流媒体中的一切均有可能成为内容。“内容”和“知识文本”的区别在于,“内容”是无边界的,而“知识文本”是僵化的。
“流”具有霸权色彩,即用新的覆盖旧的。这里,新是指全新的状态或者心思。我们在微信中,经常看到刷屏的内容往往和时间无关,但是和当下有关。“当下”是指人的即刻心理状态和外部世界的交融。
我们也许会抱怨微信朋友圈中的垃圾信息太多,和自己无关的太多,但有一点必须要承认,他们总是和传播者和内容生产者的状态有关。
黄金时代2.0:
在这个时代中
知识没有死
“流”媒体的出现让“内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被称为人类灵性的载体,但这仅仅是“内容”得以存在的第一个前提。
内容必须具体地表达给受众——你不能想当然地假设你的产品能送达某个特定受众手中,你必须设法了解,驱使那位受众愿意购买某一内容的动机是什么。
了解受众动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麦克卢汉半个世纪之前预言过的“部落”。我们现在称之为“社群”。虽然商业上的社群概念和社会学中的社群有明显区别,但两者有一点是统一的,即共同的价值诉求。
网络社群的出现则天然地消除了用户的兴趣屏障,可以说在这样的语境中,生产者获取注意力和用户获取兴趣的成本是对等的。
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现实:越来越少的人愿意集中思想解读任何具有实质性内容的东西。短视频、经过口语处理的60秒传统文本播报……人们注意力的凝聚时间越来越短,但这并非事实的全部。
深度解读曾经占有绝对的统地位,除了受限于媒介技术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是知识的本来面目。而内容则不同,内容是多元化形式的存在。比如谷阿莫,以“X分钟带你看完X电影”的网络视频闻名,让观看者可以快速了解电影剧情,并分享观影后的感想。所以《美国往事》不会消失,它依然被无数电影爱好者看了又看;同时,其简化形式的解读更像是作为一个入口链接或者数字化海报而被广泛传播。
因此,在这个时代中,知识没有死。它既可以以其本来面目生存,又可以用“内容”的方式被传播出去。相对于那个被印刷术统治的知识的黄金时代而言,现在是内容的黄金时代,但它擅长把自己伪装为知识。
对于用户而言,他们需要付费的是内容,而不是知识。散播时代的知识是免费的,那时人们迷恋的是知识权威;书写时代的知识需要读者对工业流程的操作界面付费,那时人们迷恋的是作者权威;进入到“流”媒体时代,作者权威依然存在,但是,这种权威是高度个性化和兴趣化的。比如,你既可以说迷恋吴晓波的文采,也可以说迷恋他的声音,更可以说迷恋吴晓波频道中的活动。总之,你付费的结果就是,可以进行多项选择。而这样的支付成本远低于对单一深度解读的追求。
孤独地死去,但交流永在
人与人之间无法实现思想的交融
顶多是思想的舞蹈
回到我们在文章开头说的“交流”问题。我们发现,内容付费要解决的终极社会学问题依然是如何使交流成为可能。因为付费的内容是我们对自身价值的界定,是我们渴望和这个世界进行交流的手段。
彼得斯虽然对交流抱着巨大的悲观态度,但他在《交流的无奈》结尾处,提到了“手拉手“的问题:
“’交流’的失败让我们像孤魂野鬼一样,但我们又不能因此而封闭自己。人与人之间无法实现思想的交融,顶多是思想的舞蹈。在舞蹈的过程中,能够触摸对方。”我们每天都在面对大量新生的词汇,这些词汇或者戏谑,或者严肃,但都在反对着那个正在离我们而去的有序、教条的世界。彼得斯认为,衡量交流是否成功有一个现实的标准,那就是行动的一致性。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当交流的结果总是出人意料,并让我们惊喜或者嫣然一笑的时候,谁又能说这不是成功呢?
在《疑犯追踪》第五季,机器又复活了。它在决定人类命运的关键时刻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们每个人都会孤独地死去。但是,如果你曾经在意过一个人,帮助过一个人,或者爱过一个人,你就会永远活着。”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新华网立场)
来源:新华网思客
作者:胡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编辑:孟灵修、师雨佳(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