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将
2013
年
9
月
报人江艺平退休视作中国新闻业面临的一次“热点时刻”，从集体记忆的角度讨论新闻权威的塑造问题。文章以新闻人的纪念话语为研究对象，
分析新闻人如何来讨论这一退休事件以及这种讨论对新闻业具有怎样的意义。
关键词
新闻权威、集体记忆、纪念话语
作者简介：
白红义，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副研究员
。
一、引言
在研究中国新闻职业时，记者的阐释性话语实践日益受到重视，在传统的社会学取向的研究路径之外开启了新闻研究的文化路径。采用这一路径具有两方面的考量：一是中国新闻从业者们的话语实践日趋频繁，特别是互联网日渐成为新闻从业者发表“自我言说”的主要阵地。随着新闻生产后台的前台化，新闻从业者围绕具体的新闻事件、报道、人物所进行的专业新闻话语的论述日益频繁地展现在公众面前（周葆华，
2013
），成为一种特殊的新闻文化现象。二是记者的阐释性实践本身所具有的理论意涵值得探究。尽管记者的阐释实践无处不在，但具体来看，能够引发新闻界热议的案例都具有一定的争议性，不同立场的人往往秉持不同的观点，围绕新闻这一职业的工作原则、标准、技术方式、社会功能、公共角色等方方面面展开讨论和辩论，这些“围绕个体职业经验、新闻报道个案及攸关新闻业生存与发展的公共议题生产的种种论述”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李红涛，黄顺铭，
2012
）。
这种文化取向的研究已成为新闻研究中的一条重要脉络（
Anderson
，
2006
）。
Meyers
（
2003
：
13
）将现有的
新闻学研究分成四类，分别是个体的、组织的、制度的与文化的新闻研究。他本人重点关注文化的研究，把前三类统称为传统学派，第四类则命名为
“文化学派”。以
Zelizer
等人为代表的文化学派主要运用文化、叙事和话语共同体等概念来研究新闻，强调新闻记者作为“阐释的共同体”的权威与文化、符号和内外职业空间中可以作为叙事的来源有关，其研究旨趣在于解释记者群体本身的建构本质以及勾连他们与社会权威系统之间的关系（
Anderson
，
2006
）。这就决定了研究者必须高度重视记者在常规性的新闻生产过程中的话语实践，重点在于挖掘记者日常工作实践中的自我理解（
Gravengaard
，
2012
）。记者的话语实践可以是在专业的新闻报道中也可以是在新闻报道之外，可以在业务探讨的专业刊物、传记与回忆录、职业讨论会、记者协会中，甚至是在记者之间非正式的社交活动中。通过在这些不同时空情境中的互动和实践，形成一套共有论述和共同的阐释公共事件的方式，从而形成一个有关新闻业的意义社区（
Zelizer
，
1993
）。
尽管记者的阐释性话语实践存在于多重的时空维度中，但最能体现学术价值的还是那些围绕着关系到新闻业专业地位的事件所产生的论述，“通过对这些事件给出解释，新闻人得以划清专业实践的边界，解决悬而未决的议题，强化专业判断的标准，从而修补新闻范式或提升新闻业的社会地位”（李红涛，黄顺铭，
2012
）。因此，在采纳这一研究路径时，选择那些具有“关键事件”（
critical incidents
）或“热点时刻”（
hot moments
）意味的案例十分重要，这是因为这些关键事件或热点时刻发生之后，新闻人在共同体内部所发生的讨论和阐释往往极为丰富，为探讨话语实践提供了机会（
Zelizer
，
1993
）。本文所要研究的报人江艺平退休就是这样一起具有热点时刻性质的纪念事件。
2013
年
9
月
24
日凌晨
，微博上开始传出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副总编辑江艺平退休的消息。诸多新闻从业者就此事发表评论，生产出大量的纪念话语文本。本文就以这些纪念话语为研究对象，分析新闻从业者如何来讨论这一退休事件以及这种讨论对新闻业具有怎样的意义。
二、新闻权威的两条研究路径
按照
Zelizer
的定义，新闻权威是一种“记者将自己提升为具有权威性和可信度的真实事件的发言人的能力”（
Zelizer
，
1992
：
2
）。在她看来，这种权威正是通过叙事而实现的，因此她抛弃专业主义的分析路径，转而强调记者是一个阐释共同体，应从记者的话语实践中去找寻记者权威的根基。记者的话语实践不仅指对于其所报道的新闻事件本身的叙事，即如何呈现新闻故事，而且还包括对其新闻实践活动的叙述（
Zelizer
，
1990
）。新闻记者提升权威的努力会遭遇来自内外部的争议，因此，新闻权威并不是预设的存在，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面临挑战或质疑时不断地更新、调整与捍卫（
Carlson
，
2007
）。
基于此，现有对新闻权威的分析从两条路径展开：一是新闻范式及其修补的研究路径。沿着这一思路，研究者主要关注新闻业中的“异类”，即那些违背主流新闻范式的案例，它往往意味着“范式挑战”（
paradigmatic challenge
）或者“范式危机”（
paradigmatic crisis
）的出现。这些所谓的“异类”对新闻范式的核心内容提出了挑战，新闻业可以选择忽略这种挑战、承认范式的有限性、改变范式，或者通过指出那些违法新闻规范的个体或组织的冒犯之处来修改范式（
Hindman
，
2005
）。对新闻范式修补的研究表明，主流的新闻共同体通常选择“范式修补”（
paradigm repair
）来应对这些范式危机，也有研究者使用“定界工作”（
boundary work
）、“范式检修”（
paradigmatic overhaul
）等概念表达相似的意思。这些文献通常考察新闻共同体如何讨论某一特定的记者个人或群体表现出的不合主流新闻范式的新闻实践，以将其归入“异类”的方式对其进行批判，从而重申或修补并巩固既有的新闻范式，提升新闻业
的专业权威（
Bennett et al., 1985
；
Reese
，
1990
；
Berkowitz
，
2000
；
Cecil
，
2002
；
Hindman
，
2005
）。
另一是集体记忆的研究路径。新闻媒体的记忆实践对专业权威发挥着重要影响（李红涛，
2013
），这种记忆实践体现为两个维度的历史：“新闻业讲述的历史故事”和“关于新闻业的历史故事”（
Meyers
，
2007
）。前者是新闻业与其他社群共同讲述一个历史事件，建构关于该事件的集体记忆，争夺文化权威。典型的研究如
Zelizer
（
1992
）对肯尼迪遇刺事件报道的研究，她发现美国电视新闻记者不断建构肯尼迪刺杀案的集体记忆，来确立他们作为公共事件权威讲述者的角色。
Schudson
（
1992
）对水门事件集体记忆的研究也发现，美国新闻界通过对两个神话的塑造完成对水门事件集体记忆的“神话化”。后者则是新闻业讲述关于自身的历史事件，建构关于新闻业自身的集体记忆。典型研究如
Meyers
（
2003
）对一份以色列新闻史上有名的煽情激进周刊的研究，他使用记者作为阐释性记忆共同体的概念，分析以色列新闻业在不同时代如何讲述和定位这份周刊，如何利用对“过去的叙事”来界定自己的职业共同体，以色列新闻业对该周刊的集体记忆也成为以色列新闻记者们强化自身专业地位的一个策略。这两类研究的区别在于，在
Zelizer
与
Schudson
的研究中，新闻权威的建立是记者参与重大历史事件报道后的一种“阐释性的副产品”（
interpretive byproduct
）；而在
Meyers
的研究中，记者成为了集体记忆的主体，讲述新闻业自己的历史，构建新闻业本身的集体记忆是一个直接建构、调整与强化新闻权威的过程（
Meyers
，
2003
）。
在这两种记忆实践中，新闻记者对自身历史的叙事与回忆更加清晰地展示了反应其自我认知的“内部话语”（张志安，甘晨，
2014
）。一些著名新闻人的逝世也为新闻界通过建构行业内的集体记忆，塑造新闻权威提供了纪念契机。
Carlson
（
2007
）研究了两位著名新闻人
Mary McGrory
和
David Brinkley
逝世后美国媒体的纪念报道发现，当下的新闻人通过回顾前辈的职业生涯来塑造新闻业的集体记忆，将前辈的职业成就视为新闻界所秉持的新闻价值与规范的成功，与当前的媒体环境做对比后强调坚守这些核心价值的重要性，借用他们的职业成就来提升新闻权威。
2009
年，
CBS
主播
Walter Cronkite
的逝世又一次为当下和退休的记者公开讨论新闻权威面临的危机提供了契机。
Carlson
（
2011
）认为，
Cronkite
主持的
CBS
晚间新闻取得巨大成功，收看他的节目已经成为数百万美国人的一种仪式，对新闻权威的理解必须将仪式的特质纳入考虑。但是当下的记者仍然援引一套狭窄仅强调信息传递的职业规范限制了他们的自我认知，这也阻碍了记者应对当前媒介环境带来的挑战的能力。
Carlson
和
Berkowitz
（
2012
）对
Walter Cronkite
逝世纪念报道的进一步研究发现，除了表达对过去的怀旧情绪，电视记者们还将
Cronkite
从业时被少数强大的电视网支配的电视新闻与当今碎片化、异质性的新闻环境相比较，记者们的集体记忆揭示出电视新闻的矛盾状态。
与新闻范式修补研究试图通过对新闻违规行为的范式修补增强新闻的文化权威不同，对著名新闻人逝世的纪念报道研究则是检视了已逝的杰出记者的新闻成就如何提升了新闻权威（
Carlson
，
2007
）。纪念报道是新闻业使用集体记忆的重要方式之一（
Edy
，
1999
），作为一种纪念仪式，它常常被嵌入到对当下的描绘和解释中，其核心目的在于再生产出当下所需要的身份认同或构建新的道德共同体（李红涛，
2013
）。
Carlson
的研究为本文分析江艺平退休事件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思路。作为一位在新闻业内享有崇高威望的新闻人，江艺平一直被视为《南方周末》乃至南方报业的文化符号。她的退休虽然只是一次正常的人生抉择，但在新闻圈内引发的讨论却不仅仅停留在个体层面，而是涉及到更广的职业、社会等因素。通过这样一个纪念的契机，参与讨论的新闻从业者们也型塑了关于中国新闻业的集体记忆。
三、职业偶像的话语建构
2013
年
9
月
24
日
凌晨，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南方都市报》总经理庄慎之（
2013
）发微博称，“今天知悉江艺平老师提交退休申请被批准通过了，百感交集，无以言说！”此后几天，新闻人对此发表了不少纪念性的文字。这些纪念文本以下列四种方式呈现：第一类是通过个人微博帐号发表的原创纪念性文字，或者评论江艺平的退休事件，或者回忆个人与江艺平的联系。微博的好处在于比较及时，这些文字受限于微博的容量限制，多以直接的评论文字为主。这也是此次纪念话语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形式。第二类是专文纪念。作者在博客、专栏、报刊、微信公号上发表成篇的文章，内容相比更丰富。第三类是新闻报道。一些网站对此事进行了报道。搜狐传媒频道为此刊发了一条消息，不但采访了江艺平的同事，而且联系到了江本人。南都网则是整合现有消息发布了一条综合新闻。第四类是转发或重发与江艺平有关的旧文章，比如在新闻圈内曾享获盛誉的《南方周末》
1999
年的新年贺词。
在这些纪念文本中，江艺平被不约而同地建构为新闻圈内的职业偶像。不少人的纪念话语把江艺平的退休描述为“一个时代的结束”、“时代的背影”。将个体与一个时代勾连起来，显然是认为个体身上具备着承载时代特征的种种特质。在《中国财富》记者宋志标（
2013
）看来，
“尽管词大却很妥帖，没有丝毫牵强。无论是服务报界的漫长年限，抑或对新闻界造成的巨大影响，无论是个人清誉，还是江湖地位，江老师的时代之名都当得起、受得住”。而从发表纪念话语的新闻人来看，囊括了南方报业内外不同时期进入新闻业的人。
曾在《南方周末》供职的林楚方（
2013
）在微博上感叹，江艺平影响了一批人，也包括他自己。在他看来，
江是可以被称作“先生”的女人。在中国文化中，先生一般是针对男性的称谓，当一位女性被冠以“先生”之称时，意在表达对她的尊敬。
壹读传媒主编马昌博在读大学期间，江艺平主政下的《南方周末》曾是他十分迷恋的媒体，“在之前漫长而青葱的岁月中，我们都曾经是被她点燃的一颗小火苗。”
2005
年至
2011
年间，马昌博在《南方周末》工作了
6
年，“我庆幸在金子般的年华中，有一段与之匹配的岁月。”（马昌博，
2013
）
即使是一些未曾在南方报业从业的记者也把江艺平视为精神导师，《华商报》记者江雪（
2014
）在《南方传媒研究》上写道：“于我，说江老师，就是说南方。说南方，也就是说江老师。她就是南方的一棵嘉木，无论外部境遇，始终秀美挺拔，是真正的南方气质。”一些后来进入新闻业工作的年轻记者并没有与江艺平亲身接触过，比如《
时代周报》记者彭岩锋（
2013
）只是从许多师友处听闻江老师的风采，“每每听完都多一些尊重和信服。她当之无愧于南方的偶像级标杆，甚至精神领袖级角色”。
这些发表纪念话语的新闻人中，一类是曾经直接与江艺平有过交往的新闻人，比如曾是她在南方报业集团的下属、同事等；还有一类则是并未与江本人有直接交往，而只是通过口耳相传、知道这个名字的人。
在这些新闻人的纪念话语中，江艺平不约而同地被塑造成中国新闻业的职业偶像。那么，江艺平身上具有哪些特质使她能够在缺乏共识的新闻圈内成为职业的标杆？有趣的一点是，
虽然江艺平本人同时也是一位活跃的时评
､
杂文作者﹐
但在新闻人的纪念话语中，很少涉及江艺平本人在新闻业务方面的成就，而是着重赞扬她的两种特质：
其一是江艺平的管理能力。
1996
年，江艺平接替退休的《南方周末》前主编左方出任《南方周末》主编，直到
2000
年调离《南方周末》。这个时期的《南方周末》开始转型，
强调人文关怀、鼓吹社会正义、关怀弱势群体，
逐渐以调查性报道树立起了“新闻界良心”的标杆，一纸风行，进入鼎盛时期。
江艺平被认为是缔造《南方周末》黄金时代的最大功臣。李小勤（
2005
：
182
）在访问《南方周末》时发现，《南方周末》的新闻人一再直接或间接地向研究者展示江艺平的价值取向对《南方周末》走向顶峰的影响作用。而在纪念话语中，新闻人们也着重强调了江对于《南方周末》的贡献。宋志标（
2013
）就在文章中认为，“江老师任南方周末主编前，这本当时最赚钱的周刊正在转型，从娱乐大报向新闻大报进化。虽然基础沉厚，但也只在江老师任上，南周才达致最鼎盛的时期”。《博客天下》主编石扉客以自己在不同时期与江艺平的接触为例说明，江的管理能力很强，她所分管的媒体都有很好的业绩。“一个是
03
年她作为集团领导分管
21
世纪报系，时间比较短，但是她对当时的
21
世纪创刊和发展都给予了非常重要的指导，那份报纸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产生那么大的影响，跟她是分不开的。”“我印象中正是在江老师分管的时期，南方传媒研究把空间引领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郭艳敏，
2013
）拇指阅读
CEO
左志坚（
2013
）认为，虽然“与勤勉强势的胡舒立相比，江艺平并不为公众所知，但正是在她治理下，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
21
世纪经济报道分别达到各自影响力的巅峰，这也是中国报业最后的黄金时代”。
其二是江艺平的个人品质。媒体人
彭晓芸（
2013
）在微博上写道：“江艺平老师是南方报业史上的道德高地，她的敬业追求和人格魅力成就了曾经极具号召力的南方，南方周末在她那个时代成为昭示理想主义、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家园。她个人配得上一切赞美，这在于她的道德洁癖和业务自律。”
在微博上传来江艺平退休的消息后，一幅她在公交站台等公车的照片又被人频繁转发。这一细节也被不少新闻人在纪念话语中提及，《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何三畏（
2013
）在专栏中就生动地描写道：“我后来听到一个传说，说江艺平的司机‘抱怨’他没工作了，领导不要他了！意思是，他的领导经常坐公交车。我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即便只是个传说，那也就是江艺平的故事。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平实得就像报社大楼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碰到的工友。她说话的语气平静而谦卑。她的力量蕴含在这平实中。”
左志坚（
2013
）也举例说明江艺平平易近人的品德：“我曾经为了一个采访直接找她，她也帮忙跟政府部门协调，我这算是越级的电话，但她连续给我回了三次电话，而且很晚到家还在帮我联络，其他南方系年轻记者也有类似经历，刚入职的记者可以直接进她办公室和她交流。”
在江艺平的个人品质中，最为人所道的是“我们更钦佩敬重的是江老师的担当。无论是来自监管部门苛刻的意见，还是黑恶势力的威胁，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庇护着记者。也就是说，责任都被领导抗了，而业绩都归下属，这样的组织才因之保持着纯粹和奋发。”
而在新闻组织日渐异化的当下，不少记者难以受到组织的保护，成为直接面对政治、资本等外部控制压力的牺牲品，像江艺平这样的领导人更显珍贵。
《南方都市报》记者杨玉庭（
2013
）感叹道：“她为人低调，身材看上去娇小柔弱，跟一个普通的母亲或长辈没啥区别！却始终以身作则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有着坚持正义、追求真理、崇尚气节、挖掘民族良知的强大人格魅力的纯粹报人！”
在对江艺平退休事件的论述中，新闻人在缺乏共识的新闻职业群体内难得地建构起了一个较少争议的职业标杆。虽然纪念的对象只是一个个体，但论述的层次却不仅限于此。
从这些纪念话语中可以看出，除了单纯的对江艺平退休表示遗憾、祝福等情绪外，新闻人还以一种集体记忆的方式将江艺平过去在新闻业所取得的成就与当下的新闻环境勾连起来，从而赋予退休事件更为深刻的意涵。
四、新闻权威的塑造与消解
新闻人关于江艺平退休的纪念话语充满了怀旧的情绪。在这种集体怀旧中，
江艺平的正常退休被赋予了更加深远的含义。这一纪念契机为当下的新闻人提供了反观自身的机会（李红涛，
2013
）。
在新闻业这样一个缺乏正式专业边界的行业里，集体记忆是一个有力的概念工具，可以把对过去的建构与当前的权威联系起来，增强职业共同体的群体信念与共享的历史叙事（
Carson
，
2007
）。
首先，新闻人把江艺平建构为一个时代的符号，去集体怀念中国新闻业少有的黄金时期。何三畏（
2013
）在纪念江艺平的专栏中描述了
20
世纪
90
年代
《南方周末》在新闻业中的独特意义：“
事实上在九十年代知道《南方周末》之前，我不正眼看报纸，有时在厕所里，看到一张被踩在地下的臭不可闻的报纸，蹲着看几眼，出来跟别人讲个笑话而已。大概是九十年代中期，看到《南方周末》后，才知道原来中国的报纸还可以这样写。到了《南方周末》后，才知道，报人是这样的，领导不像官，如左方，范以锦，江艺平（没有退休的领导的名字，就不说了）。大家主要是面对工作，探讨问题，而不是人事。”资深媒体人
刘春（
2013
）在转发江艺平退休的消息时只补充了简单一句：“
致敬江总！怀念上个世纪
90
年代的南周。
”宋志标的文章更是把江艺平的办报活动与大时代进行了勾连：
“新世纪前后数年，是大陆报业的青春期。江老师不仅见证了报业最好的年代，而且聚合报业分子拓展纸上的疆土，实现了一张新闻纸所能承载的最大厚度，无可比拟地将办报与知识分子家国情怀共冶一炉。纸张不空虚，它包着一团火，少有地照亮一个时代。”
其次，新闻人的纪念话语有意将过去与当下的新闻环境进行对比，凸显新闻业所面临的困境。
何三畏（
2013
）在文中进一步解释了为何怀念那时的南周，因为“当时的报道和评论，现在看起来差不多发不出来；当时可以表达对政治的建言和对国家的忧思；当时可以提依法治国，依宪治国；当时报道中国的事情，都不算‘异地监督’；当时的异地监督都不需要偷偷摸摸；当时都是坏人怕媒体，而不是媒体怕坏人……为什么人们还记得
1999
，
2000
南方周末的元旦献词？因为那种忧伤里充满激情和期待。——这能不是最好的时期么。”对比之后，新闻人对当前的新闻环境更显悲观。石扉客（
2013
）就将江艺平退休前后的几件事联系起来，流露出对媒体处境的忧虑：“夜行列车上一觉醒来，发现江艺平老师提前退休，连清川兄的
ibtimes
团队解散，曹保印兄的
caotv
停播。无论新旧，无论传统与传承，都是令人感伤的消息。媒体这辆列车的前行之路，愈发艰难曲折。”也因此，宋志坚（
2013
）将此次江艺平的退休视作报业式微的标志：“报纸式微是全球共炎凉的景观，大陆同业惊讶于欧美报纸的每一个衰败迹象，在发出哀叹的同时，等待侧身期间的行当逐渐崩解。如果要确立大陆报业在时代末路的标志，江老师此一告退，算是足金足两的一例。她带走了整个报业黄金时代的气息与念想。”
新闻人的怀旧式纪念话语大体围绕三个层次展开，先是对江艺平个人特质的回忆，从管理能力和个人品质两个方面塑造了一个新闻圈内公认的职业偶像；继而将江艺平作为《南方周末》这一组织的符号，回忆《南方周末》在黄金时期的辉煌；最后一个层次则铺陈了当下政治、资本与技术三重结构性因素的制约下中国新闻业的迷茫与挣扎。纪念话语看似在怀念历史，却更在唏嘘当下。
如果说，长期以来，新闻职业的权威来自于新闻业作为权力结构的附庸的话，那么，随着市场化改革而开启的新闻专业化则为塑造新闻权威提供了可能（白红义，
2013
）。江艺平主政下的《南方周末》一直被视作新闻专业化过程中的典范媒体，它依靠在许多重大事件中的报道树立起自己的新闻业标杆形象，从而提升了中国新闻业在社会中的权威性。新闻权威的塑造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其中必然有高峰也有低谷。
2003
年的孙志刚事件报道将新闻权威的塑造过程推上了巅峰，此案例也因此成为中国新闻业建构自身新闻权威的神话（张志安，甘晨，
2014
）。但此后新闻业的发展状况则证明，由于并不具备相对于新闻场域外部政治、资本力量的独立性，新闻职业群体在政治权力与市场机制的交织下虽然有日常的抵抗，但总体形成了趋于保守的新闻文化和生产常规。总的来看，新闻权威依然是碎片化与局部性地呈现，它更多附着于某个特定的记者群体如调查记者或者像少数几家精英的新闻组织。随着
2003
年以后，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更深刻地介入到传统媒体的新闻产生，对新闻权威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挑战，
2009
年的邓玉娇事件成为一次新闻权威遭遇挑战的关键事件，促成了一次新闻人捍卫新闻职业合法性、确立职业边界的反思性话语实践
（
Jingrong Tong
，
2014
）。
对于中国新闻业来说，塑造新闻权威的努力更显困难，而挑战却日渐频繁。面对这一残酷的现实，新闻人在江艺平退休的纪念话语中往往流露出对当下新闻困境的“苍凉”慨叹，流露出一种想回到过去却又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五、结语
本文将报人江艺平退休视作一次热点时刻，以新闻人的纪念话语为研究对象，从集体记忆的角度讨论中国新闻业中新闻权威的塑造问题。借用江艺平这样一位新闻界标杆人物退休的纪念契机，新闻人抒发了对一段所谓的黄金时期的集体怀旧以及对当下新闻业发展的种种不满，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新闻权威在中国的浮沉轨迹。
Zelizer
把新闻权威的建议与保存归结为三条线索：脉络（
context
）、集体记忆(
collective memory
)
与叙事（
narrative
）。经由叙事，记者得以把历史脉络与集体记忆联系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关键事件或热点时刻的出现引发了大量的阐释和讨论，通过这些自我反思性的文本，记者展示并商讨专业的适当边界在何处（
Zelizer
，
1992
：
190-191
）。
在笔者看来，文化取向的新闻研究为我们讨论中国新闻业的现实发展提供了又一条有益的分析路径。对类似案例的讨论本身在实践和学术方面都具有一定的价值。从实践层面来看，对缺乏共识的中国新闻界来说，一次次的关键事件或热点时刻中的讨论都是一次次增进共识的机会，有助于促进这个分裂的职业群体不断提升业务水平和文化权威；从学术的角度来看，类似的事件为新闻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问题。这些案例的频繁出现也说明，一个承载记者话语实践的话语空间正在成型，而在当下，互联网更多地扮演了这重角色。新闻专业话语在互联网平台上的大量涌现是记者话语实践发生的重要变化。这些专业话语主要是“围绕新闻及其职业所展开的有关其理念和实践的表达、阐释、批评与讨论，它包括如何理解新闻、如何看待媒体功能和新闻从业者的职业角色、如何从事新闻实践、如何评价新闻文本、从业者表现和媒体声望等”（周葆华，
2013
）。而传统上，这些话语主要通过专业刊物、内部会议、新闻报道等形式出现，比如
Carson
等人对已逝新闻人的研究素材就主要来源于媒体的报道。互联网上的阐释和讨论具有跨组织与非正式的特征，它一方面可能预示了一个正在发育中的记者阐释社群的出现，
随着类似事件的不断发生，阐释社群的边界在不断拓展。
但另一方面也再次确认了这个阐释社群缺乏“共同体”的行业现实（张志安，甘晨，
2014
），比如在江艺平退休时发表纪念话语的
这些新闻人主要来自于市场化媒体，仍局限于“南方”阐释社群内部（李红涛，黄顺铭，
2012
）。
(
本文发表于《国际新闻界》
2014
年第
6
期，第
46-60
页)
引用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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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红义（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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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艳敏（
2013
年
9
月
26
日
）．石扉客：江艺平是南方报业的精神领袖之一．
2014
年
2
月
15
日
访问于搜狐传媒频道，
http://media.sohu.com/20130926/n387302772.shtml.
[Guo,Yanmin(Sep.26,2013).Shi,Feike:Jiangyipingis one of spiritual leaders in Nanfang Daily. Retrieved Feb.15,2014,from MediaSohu,http://media.sohu.com/20130926/n387302772.shtml.]
江雪（
2014
年
1
月
2
日
）．南方有嘉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