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全无睡意。炎热的夏天，索性和自己说梦。
年轻时内心安宁，醒后回想刚刚做过的梦，它们通常清澈见底。即便不是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却也活灵活现。由于经常梦见美景与飞翔，我特别准备了一个本子，偶尔会将梦里最有意思的内容逐帧记录下来。
毫不夸张，过往岁月我所见过的最绚烂的景致是在梦里。2022年端午节，有缘重读《离骚》。我该为这一天的即兴安排感到庆幸，正是借助《离骚》及相关释读，我理解了中国历史上的诗人时间，以及自己身体里那些始于远古的神性与崇高。
而屈原想象中“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之类的登天与壮阔，
事实上
我在梦里也是隐隐约约领略过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曾经在梦里飞天，不断攀升，直至伸手触摸到蓝宝石般的天庭。这个场景我至死不忘，每每想起内心都会觉得无比甜蜜。
遗憾的是最近这些年，类似美景在我的梦里变得越来越稀缺，飞翔的次数似乎也少了。更糟糕的是很多梦境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醒后甚至难以打捞。究其原因，一个最大的可能大概在于我沾染了一种恶习——每天醒来，不是将新做好的梦扶上马车送一程，而是愚蠢地第一时间摸索并点亮枕边的手机。
一种可怜的慌慌张张，醒来如遇沉沦，势必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实际上却是我在梦之池塘里扔下一块巨石，以至于醒后只看得见现实不断扩散的涟漪，泛起的污泥，梦里发生的事情却都浊不见底，什么也不记得了。就算绞尽脑汁，没有一个片段可以按图索骥。这样的时候，我会感到沮丧。就像小时候在老屋外的竹床上睡过了点，醒来时邻村当晚的露天电影早已经演完了。
文明是群体的梦幻，梦是一个人的现实。梦不是超现实，而是现实的一部分，尽管它是诗意的——一种不以征服为目的的游牧状态——但折射的却是存在之困与存在之思。就精神层面而言，梦本无所谓孰高孰低。事实上我并不奢求美梦，无论遇见的是大地繁花四起还是满江满河的浮木断舸，我所重视者乃是一尘不染的梦之经验本身。而生活无外乎将梦里梦外的经验不断压缩，使之成为宝贵但屈指可数的记忆片段，供我们在炉火边在墓畔在树荫的温柔里回望。
一觉无梦到天明被认为是身体好的表现。心神无扰固然不是一般好，但于我而言则可能是另一种糟糕。像是度过了没有精神生活的一生，该体验同样会让我在醒后因为想不起任何事物而直抵虚无。与此寂寥相比，我更喜欢自己灵魂深处车水马龙的夜晚，各归其所的漫游、偶尔的落寞与
缱绻
、无声的喧哗。又或许做梦就像是在此岸望见彼岸的烟火，反之亦然。
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我也会做噩梦。记得年幼时生病，被高烧折磨得迷迷糊糊，曾经梦见难以描述的恐怖景象，大概是一群人挤挤搡搡地走路。但严格说这也不算什么噩梦，只是现实中的大火烧到梦里去了。此时恶的不是梦，而是现实。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同样是在伤离别时，我也会做离散之梦。但那些离散之梦带给我的有时更多是安慰。毕竟现实中失去的在梦里遇见了，而且它们为我完成了某种戏剧意义上的定格。我们生命中的很多美好事物，就是在渐行渐远的梦里被体面安葬的。
所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如果你常在梦里看到过往，那意味着你接近了这样一个真理——现实总是比梦速朽。而另一方面，梦往往也比现实提前降临。梦就是这样一位仁慈的女神，她既在不经意间为我们昭示未来，又在失意之时为我们收拾残局。
想起上大学时曾经印过一个诗文集，其中有句话是“一夜无梦，何异于小死一回？”无论如何，我是庆幸自己这一生多梦缠身的。经常做梦的人不会一贫如洗地度过一生，因为他们不仅自备了无与伦比的平行世界，还拥有无人知晓的人生经验。
可恶的是，正如我今日突然意识到的，手机以及里面那些蠢蠢欲动的妖魔鬼怪，不仅让我时常晚睡，挤占我醒来后的“天堂一分钟”，甚至侵入并试图销毁我在若干平行世界里的一草一木包括所有证物。我的苏醒不再是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笔下的“从梦里向梦外跳伞”，而是像个五花大绑的歹徒突然被带到回现实的审讯室里并且所有的大灯都亮了。
当我把以上段落分享给我善于思考的一位学生，她随之而来的感想是——有时候真觉得需要成为并恪守“成年人”身份的时刻是一种剥夺，生命的历程就是一场又一场对灵的剥夺。我相信她所谓的“灵”同样与每个人身上的那些不由自主的梦有关。而成长，在无数人那里无非是今我对昔我的剿杀，是“后来者掌权”的改朝换代与血流成河。
在人生浩大的戏剧里，
利用夜半醒来与上午的这点破碎时间，草草记录以上沉思，大概我也是想郑重其事地在自己与梦之间建立起某种仪式。我承诺要捍卫自己经常做梦的福气与能力，并且让今生所有的梦在我的一生中都平起平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