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病人大约五六岁,男性,白人,照旧身份不详。格蕾丝看着手中的电子板,上面显示着病人床上的感应器传来的各项生命体征,从那些数字可以看出,病人正在熟睡。格蕾丝轻轻推开408号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男孩的头偏向枕头的一边,额前的棕色鬈发乱蓬蓬地叠在一起,睡眠中脸上泛起的红晕使他显得比估计的年龄要小一些。他看起来很健康,身体没有明显的残缺,如果他接受过容貌改造,那么显然成功了——格蕾丝甚至想用“天使”来形容他。但是如果没有问题,他是不会被抛弃的,所以格蕾丝放轻脚步,要是吵醒了他,就不得不为他的心理状态作检查。
“不用担心会吵醒他,他睡得很沉。”
格蕾丝吓了一跳,转向另一张床,“你好,米妮。”
女孩做了个鬼脸,“我现在用全名了,施特勒医生。”格蕾丝拿出电子板查找她的名字,但是女孩帮她说了,“米涅瓦。你忘了他们在房间里都加了床吗?”
“嗯,对,是忘了。”
“房间不够是因为基因改造的案例增加了吗?还是弃婴变多了?或者是逮到的违法父母增多了?”
“噢,米 —— 米涅瓦,我也不知道。你长大后想当记者吗?”
“不,想当科学家。”米涅瓦笑着说,这个问题让她很高兴。
“那你怎么有这么多刁钻的问题?”
“只是想看看我的宣传广告有没有效果。”米涅瓦说着朝窗户那边点了下头。窗外,基因工程儿科住院部大楼上的电子宣传板闪烁着烟雾警报,接着变换成一幅公益广告,提醒人们警惕微电脑镜片造成的视疲劳。格蕾丝记得那上面曾经是一幅静态图片:一岁大的米妮,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残缺的四肢裸露在外面。图片上还写着:“生孩子,不要造孩子。”直到米妮八岁时,那则宣传广告才撤下来,那时她被送到医院已经有三年时间。很显然,她早已看到了那幅图片。如今,十二岁的米妮神情严肃,暗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松散地扎成一束。
“你在做入院检查吗?”米涅瓦问道。
“是啊。”格蕾丝说,眼睛盯着新来的男孩的资料。
“可这不是你职责以内的事啊,不是吗?你不介意干职责以外的事儿?”
“还好。”格蕾丝顿了顿,“我看培养池起作用了。”
女孩任医生转移话题。她伸出右臂,那是一只完整却布满疤痕的手臂。“好了一个,还有三个。”
“原来我还在你的治疗小组时,我们预想的效果可没有这么好。”
米涅瓦耸了耸肩,“这的确让他们挺激动的。他们说我成了调节基因的谜题:我的手臂是怎么开始生长的又怎么停下了,而本来不该有的部分又是怎么凭空冒了出来。”她挽起上衣左边的袖子 ——那是国家历史博物馆的纪念衫,印着恐龙图案,对她来说大了不止一码——左臂露了出来,从手腕向下整只左手都浸在浑浊的胶状液体里,手肘弯曲的部分伸出了一根拇指。
“我保证很快就会结束的。”格蕾丝说,她轻抚着女孩的手背,那只右手上凸起的瘢痕组织之间,是和婴儿一样光滑的皮肤。
米涅瓦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然后她看向房间的另一头,翘起嘴唇示意格蕾丝,“那男孩醒了。你会喜欢他的。”
格蕾丝转过身,看到男孩正在伸懒腰,懒懒伸出的小拳头挡住了窗外的一缕阳光。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眼睛微微睁开两道缝儿,露出蓝色的瞳仁,然后完全睁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像个卡通宝宝。“你是谁?”他问,仿佛格蕾丝不是早上连杯咖啡也没喝上的医生,而是会魔法的蓝仙女。
知道米涅瓦就在一边看着,格蕾丝对男孩露出了一个热情中还透着点得意的笑容。“我是施特勒医生,不过孩子们都叫我格蕾丝医生。”她说,“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
“那么,为了你能继续保持,我来给你做个检查,好吗?”
男孩点了点头,格蕾丝开始为他测脉搏和呼吸频率。实际上,有了病床上安设的感应器,这种例行检查大多变得没有必要了,但是仍然保留了下来。用来安抚病人倒是不错,或者说安抚医生,格蕾丝想。刚刚来到这里的病人多数会觉得抑郁、恐惧,或者困在自己的基因或家人造成的神经官能症中无法摆脱。很多人只能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平静地等待医生来作检查和记录。然而这个男孩却是个例外。格蕾丝不记得还有哪个病人能在听诊器的触碰下笑出声来。
格蕾丝给男孩作了常规检查,结果没有一样在常规范围内:通常从街上捡来的身份不明的孩子,身上都会有残缺、淤青或伤口,而他一样也没有。虽然入院时有营养不良和轻微脱水的症状,不过输液过后身体已经恢复。他身上没有任何值得警察拍照归档之处,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除了友善和异乎寻常的可爱。
“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对吗?”格蕾丝揉着男孩的头发问。
男孩耸了耸肩,肩膀在过于宽大的睡衣里缩了一下。“对不起。”
“没关系,宝贝。”她的工作并不包括这些,不过她还是继续问了下去,“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记得我醒过来时,你就在这里了。”
格蕾丝摇了摇头,拿起基因实验室用的血样瓶。“会有点疼。”她提醒道。
“好的。”男孩说,微笑的小脸在针头刺入时皱了起来。
“好啦,结束了。”格蕾丝在他的手指上裹了一条紫色的绷带,男孩看得入了迷。
“施特勒医生?”对讲机里传来护士站的呼叫,“2147号检察是否结束?您有一位访客。”
格蕾丝察看手里的电子记录板,确定这个男孩就是2147号,他的档案写得有些潦草。“请他上来吧。”她转身要走,但是男孩攥住了她的衣角。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格蕾丝把男孩柔软的小手从她的外衣上松开,蹲下来微笑道:“现在不行,不过我会很快回来的。”
男孩点了点头。
“再见。”格蕾丝开门时,男孩对她说。
“一会儿见。”
“再见,格蕾丝医生。”米涅瓦也说。
格蕾丝一边走向电梯,一边完成电子记录板上2147号的报告,用指尖拖曳着触摸屏上的照片和数据块。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她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消沉气息,穿着却像时尚杂志里的模特。“卡弗里。”
“嗨,格蕾丝。没搞错地方吧?二层以上可不是我来的地方啊。”
“房间不够了。凡是新来的都插进这层,跟慢性病人和接受长期治疗的病人挤一挤。”
“见鬼!没有什么比浑身腐烂的室友更能让一个小劣品安心的了!”
“鲍勃,别这样。”
“哦,对,禁说‘劣品’。不过骂个脏话没关系,对吧?”他轻拍两下格蕾丝的背,“不管怎么说,见到你很高兴。咱们有一两年没见了吧?”
格蕾丝看着他。他一定还记得他们上次见面,办理麦考利的案子,只是他打定主意要表现得轻松些。如今他的黑发间夹杂了几缕银丝,倒是和他眼角的鱼尾纹很相称,不过格蕾丝很早就发现那些皱纹了,而她自己也添了些白发。“差不多吧。我以为你终于心灰意冷,为了重燃斗志转到重案组去了呢。”
“没门儿,医生。真到了那一天,我倒是愿意为了丰厚的养老金试一试。不过我得先给自己添个‘英雄警察’称号才行,在报纸头条。”
“那种东西不是常出现在讣告上吗?”
“哈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带我去看看那个男孩吧。”
“原来急着见我的访客就是你啊。”她说着,转过身沿着走廊往回走。
卡弗里跟在她身后,“心理医生来看过吗?他们怎么说?”
“还没。怎么?你觉得他们能说什么?”
卡弗里看着她,“你没注意到吗?”
“别神神秘秘的,鲍勃。”
“哪个房间?”
“408。他到底有什么问题?”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走吧。”
格蕾丝皱了皱眉,推开了门。
“你是谁?”男孩开口问,露出嘴里的一小片水蜜桃。
和刚才一样,他依旧笑容灿烂,对格蕾丝有点迷恋又有点害怕。但是对于自己这么快就被忘记,格蕾丝不禁感到有些受伤。卡弗里走进来以后,她迅速把脸转向一边,米涅瓦从满满一大盘食物前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男孩愣愣地看向警探,“你是谁?”
“你不记得老朋友鲍勃了吗,小丹尼?我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他转向另一张床,米涅瓦盘子里的熏肉和鸡蛋堆成了小山,旁边还有几大碗水果沙拉,卡弗里不可置信地竖起了眉毛。
“如果见过,我想我会记得你的。”男孩说。
“的确,孩子。你认得施特勒医生吗?”
格蕾丝尽量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男孩的蓝眼睛打量着她,“不认得。你好。”他对格蕾丝说,语气礼貌而疏离。
“看,孩子,这是给你的。”卡弗里从大衣里掏出一只小泰迪熊,一下把价签从小熊耳朵上撕下来。
男孩接过小熊,紧紧抱在怀里,“谢谢!”
“那一会儿见,小丹尼。”卡弗里为格蕾丝开了门,她径直走了出去,没和男孩说再见。“来杯咖啡吗?”关上门,鲍勃问道。格蕾丝点了点头。
男孩的背弃让毫无防备的格蕾丝感到有些刺痛,但是当他们朝楼下大厅走时,她仍保持微笑,挑起眉毛说:“泰迪熊,鲍勃?”
“你见到那小家伙多喜欢了。你一定在想怎么自己没想到呢。”
“为什么叫他丹尼?”
“在警区我们叫他丹尼尔。听着挺合适的,可是住院处的母夜叉说身份不明就是身份不明,不能像给小狗取名一样随便给他安个名字。”
“所以整个医院都是无名男孩和无名女孩,搞得就像照着两个样品批量生产娃娃的玩具工厂。”格蕾丝说着打开四层职工休息室的门,一缕咖啡的香气飘了过来。卡弗里把大衣扔到破旧的扶手椅上,自己重重地坐了下来。
格蕾丝倒了两杯咖啡,然后看着警探,“但愿你不只是因为丹尼尔可爱,才这么急着赶他的案子。”
“怎么是我觉得他可爱?一直迫不及待的人不是你吗?那种急切我在楼下都能感觉到。”
格蕾丝受不了,翻了个白眼,坐到沙发上,“到底怎么回事,这又怎么和你‘英雄警察’的伟大事业扯上关系?”
“‘英雄警察’卡弗里无处不在。你知道,我一直在处理劣品遗弃的案子。整天面对疯狂扭曲的小孩子,给这样那样的伤疤拍照归档,心里盼望着某个父亲是初次犯错,并且能在电脑里找到他的DNA数据……有时抓到的父母自己都处境悲惨。那可真是种折磨。”
“而且那也不能让你的大名上报纸。”
“的确。但捣毁非法实验室却能。”
“你以前不是收拾过那些医生嘛。”
“没错,不过都是些蹩脚货。聪明点儿的从不肯在客户面前露出马脚,从非法交易的父母那儿得来的那点线索根本钓不到大鱼。但我要抓的就是这些狡猾的狐狸,设计基因的人,就像贝蒂·克罗克,而不是什么跑龙套的无名小卒。我的目标是摧毁整个基因改造产业。”
“你觉得他们那么有组织性吗,鲍勃?我以为那些医生都是各干各的呢。”
“非常确定。那么大的赚头,他们不可能满足于小作坊式的私人诊所。而且,我担心他们已经在拓展新市场了。”
“你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新型改造基因?”
“我是说,他们不只卖给父母。所以我才急着让你给丹尼尔作检查。你找到虐待的痕迹了吗?”
格蕾丝的脸刷地白了,“天啊——没有。在我看来,他很健康。你真以为他的基因改造是为了……”
“只是猜测而已。但如果他那诡异的记忆问题是特意设计出来的呢?每次见到陌生人就会自动重置,那样他没法过正常的生活,想都别想。”
“但是他的记忆太少,不足以对施虐者产生恐惧。我的天!”格蕾丝弓起了背,双手捧着咖啡杯,“鲍勃,这事没法搞清楚。也许那只是一个失误——这里整整五层楼的病人都可以证明,基因改造只是一场赌博。也许这只是容貌改造的副作用,或者智力改造失败的结果。”
“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他们扩张市场也是迟早的事。这世界肮脏透了。”
格蕾丝放下咖啡,想着还能再说点什么。这时,兰福德医生从门口探进了头。她来这里工作刚刚两年,身材娇小,淡棕色皮肤,嘴角紧绷,一脸严肃。
“原来你在这儿,施特勒,我刚刚看过你的新病人,无名男孩编号……”这位神经精神病学家说着打开了自己的电子板,但格蕾丝打断了她。
“叫他丹尼尔吧,这样方便。你已经做完评估了?”
兰福德扬起优雅的眉毛,“初步评估。这事儿办得有些匆忙。”
卡弗里对她粲然一笑,“怪我。我们这帮警察总是缺乏耐心。哦,我是鲍勃·卡弗里。”
“西娅·兰福德。”她倚在咖啡机旁的吧台上,“那么,据我观察,发生在他身上的是印刻现象。”
“‘印刻现象’。”卡弗里重复道。
“动物第一眼看到母亲时产生的原始联系。”
“哦,就像雏鸭。可这孩子又不是雏鸭,当然也不是小狗,某人对此还警告过我。”卡弗里说。
“在别的物种中也存在印刻现象,比如猴子。但问题是这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既不是雏鸭,也不是初生的婴儿,但似乎他每见到一个成年人就会发生印刻现象,同时失去之前的记忆。”
“他记得一些东西。”卡弗里说,“记忆并非完全空白。”
“他丢失的是我们所说的‘情境记忆’,但保留了‘语义记忆’。他能明白‘窗户’是指什么,能够学习新的词汇。另外,在进行充分的检查之前,我无法确定他的程序性记忆④如何,不过那归脑部不同区域管,所以我猜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是基因改造失误造成的吗?”格蕾丝问。
“我对发育生物学和基因改造没什么研究,所以不好下结论。抛开这种神游状态,他看起来很正常,甚至在智力上超出了一般水平,当然是再次印刻之前。”
“完全正常?”卡弗里问。
“呃,也不是。对于一个五岁大、神智健全的人来说,发生印刻现象并不正常。当你拿走他的玩具或者他吃到一半的食物时,他并不感到生气。我猜即便你打了他,也不会影响他对你的依恋。”
卡弗里别有深意地看了格蕾丝一眼。格蕾丝冲他说道:“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印刻现象就是出于某种心理改造的目的,而记忆障碍只是无心之失。那些拥护基因改造的差劲父母,恐怕也不想造出一个无条件爱他们的孩子吧。况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到底为什么那些人贩子要丢弃他呢?神游和印刻对父母来说难以承受,但对他们来说却再好不过了。”
卡弗里耸耸肩,又转向一旁的神经精神病学家,“我们在市中心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哭得伤心,状态很糟。按照你的说法,他是在对路过的每个人发生印刻作用?”
“应该是。人群会使他感到混乱不解。”
格蕾丝清了清喉咙,“接下来他会怎么样?你自己说的,他很有天赋。”
“某段时间里是。”
“那么,我们依旧只管记录和分析,然后把案件档案拿给法医遗传学实验室,再把他扔进长期监护室?”
“他不适合接受领养,施特勒。这样一个有记忆障碍的孩子,受到诱拐和虐待的风险太大了。”
“他和其他孩子相处得怎么样?”
“从他和室友的交流来看,这方面很正常。米妮说他只在见到成年人时,才会出现记忆问题。”
“米涅瓦,”格蕾丝纠正道,兰福德转而看着她,“她现在叫米涅瓦。听我说,兰福德,长期监护室对丹尼尔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相当于把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扔进一群精神错乱、行为异常的问题儿童中间,而且对他来说,这个噩梦每天、甚至每小时都在重演……”格蕾丝的声音低了下去。兰福德没说话。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好了,格蕾丝。我也喜欢那孩子。这并不会给他带来持久伤害。”卡弗里说。
“对极了,因为他的记忆会不断地自我更新。”格蕾丝不满地咕哝,从兰福德面前大步走过,把咖啡一股脑儿泼进了水槽里,“谢谢你的宝贵时间,兰福德医生。鲍勃,现在知道你要查什么了,我要再去看看病人。”
“如果能找到证据,你早找到了。”他说着穿上大衣,理了理领带,“接下来要看那些研究基因的家伙了。”
格蕾丝站在408房间门外,透过窗户看向室内。她用拇指按下监视器按钮,听着米涅瓦手里的叉子偶尔与盘子发出的碰撞声。她看不到丹尼尔,但能听到他在门边轻踏塑胶地板的声音。
“我不想。”米涅瓦说。
“我想去找吉米。”丹尼尔的声音回答说。
女孩把面罩戴回头上,“你去不了。这医院太大,而且他们不喜欢我们这些劣品到处乱跑。”
“劣品是什么?”
“我就是。你也是。不合格的玩具。”
丹尼尔走进了格蕾丝的视野,停在米涅瓦床边,“玩具?是指什么?”
她用叉子挑了挑堆成小山的沙拉酱牛肉,“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花了好长时间,可你还是会忘掉。记住‘劣品’这个词就行了。不是什么好词,指的就是我们。”
男孩踮起脚扒在窗边,宽大的裤子遮住了粉色的脚跟。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坐到我床上来,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
丹尼尔往门口看了一眼,爬上床,跪在上面,看向窗外,“吉米会回来吗?”
“应该会吧。多数时候都是他负责来送午餐和晚餐的。”
“如果他不回来我该怎么办呢?”
“你会好起来的。”
格蕾丝打开门,关掉了身后的监视器。丹尼尔转过身一眼看到走进来的人,一张热切的小脸马上变得幸福无比,“你好!你是谁?”
“格蕾丝医生。”格蕾丝苦笑着再一次介绍道。
“又回来了?”米涅瓦说,“我以为他的入院检查已经做完了。”
“我要下班了,你倒是消息灵通。”
女孩轻叩了两下头上的耳机,“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格蕾丝看着米涅瓦床侧的墙,上面贴着从廉价的二手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沿着窗户下面的通风口贴着一张长长的招贴画,上面是一头奔跑的猎豹,画的边角不时随风掀动。 电视机下面的墙壁上贴着从《国家地理》上剪下来的各种地图。而丹尼尔那边的墙壁则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他身上崭新的病号服和毯子都说明,他不是这里的老朋友。他的晚饭还没有动过。格蕾丝试着回忆布兰登·麦考利的病房,浮现在眼前的是一排艺术明信片,上面或许是萨金特的作品,还有爱尔汗布拉宫的庭院和教堂中殿。
米涅瓦的声音打断了格蕾丝的思绪:“丹尼尔的输液结束以后,他就一直想跟着别人走出房间。”
“那我把门设成自动上锁,好吗?”
“我不会乱跑的。”
“介意我给他读个故事吗?”
“可以。不过事先提醒你,你那个故事很快就会让人失去新鲜感。”
“‘新鲜’是什么?”丹尼尔问。
“就是你没见过、没想过的。对你来说,什么都是。”
格蕾丝坐下来,拿出电子板,清了清喉咙。男孩扑到床上,两只手撑起下巴,一脸认真。米涅瓦戴上耳塞和眼罩。“故事的名字叫《夏洛的网》。”格蕾丝开始讲。丹尼尔一边听,一边摇晃着跷到空中的两只小脚。他听得入迷,连嘴都忘了合上。
“芬恩忍不住要盯着小猪看。”格蕾丝还在读,这时门开了,发出了一声轻响。她和男孩一起抬起头,只看到门后面比格斯护士印着飞机图案的袖子。“哦,看啊,他简直太完美了!”格蕾丝继续读道,不理会大厅里传来的声音。
“不是,达斯医生说过两天。”护士在门外大声说。
丹尼尔的眼睛一直看着格蕾丝的脸,格蕾丝微笑着读道:“她小心翼翼地合上纸箱,亲了亲爸爸,又亲亲妈妈,然后她重新打开了盖子……”
“那就给她点软膏!”比格斯护士说,然后匆匆走进了房间,砰地关上身后的门,利落地揭开了手中的药膏薄膜。男孩抬起头,看着比格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格蕾丝的手指还停留在刚才读到的地方,她看向丹尼尔,而后者正凝视着房间另一头的护士。
“看来你得从头开始了。”米涅瓦说。比格斯掀起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敷上药膏,生怕动作重一点她的手臂就会脱离营养液。“那个故事我在午饭后给他读过整整一章。”
格蕾丝关掉电子板,站了起来。“我得走了。祝你们俩下午过得愉快。”她在门口停下来说。
丹尼尔爬下床,走向比格斯,拉起她护士服的衣角,米涅瓦想到下面要发生的事情,叹了口气。“你是谁?”
几天后,格蕾丝一个人在更衣室换衣服。她低下头,额头贴上冰冷的金属柜门,拽着身上装饰品一般的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的搭扣慢慢勒紧。
门发出吱呀一声,她抬起头,兰福德走了进来,还没到她接晚班的时间。“今天很辛苦?”她问道。格蕾丝点了点头。“真可惜,外面天气挺不错的。阳光很好,但并不热。”
“我透过窗户看到了。”
“抱歉,我不该提这个。”
“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到天气好的时候,我们接收的弃婴就格外多。我猜那些父母一定是往窗外那么一望,想到如果不用照顾这个改造失败的孩子,这样的天气下可以有多少乐趣。”
“这话可不好听。”兰福德把包锁进柜子里。
“那些选择基因改造的父母,对需要特别照料的孩子来说是最不称职的,如果不是想投机取巧,如果能接受生活原本的给予,他们就不会寻求这种非法改造。”
“并不是所有人都因为这个才选择改造自己的孩子。”
听到她的措辞,格蕾丝强忍住没有撇嘴。
“的确。除了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者,还有很多父母是为了让孩子去实现自己夭折的梦想。”
兰福德看着格蕾丝,“你说得太刻薄了。”
“我来这儿已经十一年了,兰福德,足够让任何一个人变得刻薄。”格蕾丝站起身,打开柜子,脱下白大褂,“或许一天就足够了,就像今天,一对情侣给自己的孩子做了基因改造,然后又扔到这里,理由是婴儿‘有问题’,而实际上基因改造根本没失败,全部问题都在他们自己身上,是他们为了停止孩子的哭声,使劲摇晃,造成了孩子的脑损伤。”格蕾丝猛地拽开鞋带,避开兰福德的目光。随即她又叹了口气,“能不能说说丹尼尔的事,西娅?我那天反应过激了。”
“你也意识到了?”
“嗯,为了道歉我该请你喝杯摩卡咖啡。我只是希望能有个人照顾他。”
“无论他被安排到哪里,都会有人照顾他的。”
“儿童病房是会保障他的健康,但除此之外无法给他更多了,无法给他正常的生活。”
兰福德把头发束在脑后盘成一个髻,“他也可以作为不错的研究对象,申请一笔研究经费,这也许能为他提供合适的生活环境、特殊护理。”
格蕾丝抬起头,手里还攥着一根鞋带,运动鞋悬在半空晃来晃去。
“我可以在部里问一问,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人。毕竟,做研究是你离开这里的最佳途径。”兰福德关上柜门,手扶在上面,“在这个地方,你得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关心,什么时候应该适可而止,格蕾丝。”她推开门,消失在走廊里,“好自为之。”格蕾丝仿佛听到了她的忠告。她想知道兰福德会不会向上面汇报,或者她已经汇报过了。心理学专家的话上头一定会听,而她的档案里已经容不下第二次行政干预了。
她换好衣服,低头看看自己——剪裁合体的裤子,口袋位置刚刚好,纽扣式衬衫——她在想每天早晚火车上那个自己想要变成谁,这样的她在工作以外都在做些什么。她走向出口,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打开了楼梯间的门,伴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走向四层。408房间里很安静,里面只剩下一张床。
“长期监护室的大巴今天来过了。”米涅瓦说,“不过别担心,他们没有带走丹尼尔。二层空出了一些地方,把他转过去了。”
“没关系,我是来看你的。”格蕾丝说了谎。
米涅瓦把耳机话筒和眼罩都推到头顶,“你坐吧。”
格蕾丝坐到床尾,那里除了一条捐赠的被子,什么也没有,“我记得以前你的耳机是用发夹固定的。”
“嗯,现在有了手方便多了。”
“另一只手情况怎么样?”
米涅瓦揭开带子上的搭扣,松开了左臂。她甩掉带子,露出已经成形的手掌,上面的皮肤透着光泽,周围是五根刚刚露头的手指,而手肘关节处和右臂一样伸出一根拇指。
“成功了!”
“差不多吧。”米涅瓦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后把手重新放进黏稠的营养液里。
“不高兴吗?”
“高兴,当然。我一直梦想拥有一双手,但他们还想让我长出双腿。”
“那是应该的啊。”
“可是我不想要。长出这双手用了两年时间。每天要吃一大堆食物,要输液,要把残破的手臂浸在黏糊糊的营养液里,每周还要做一次小手术。”她抬起右手,“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两只手能帮我捡东西,按按钮,把自己从椅子上撑起来。”
“但是想想你本来可以做更多事情:走路、奔跑、做游戏……”
“那不值得。”米涅瓦把手放在格蕾丝手里,“生长的过程很疼,特别是长骨头的时候,我疼得睡不着觉,甚至有时会产生疼痛的幻觉,这在装上营养池以前我从未有过。除了这个,还有失误、截肢,还有不停地进食——为了这只手臂我得增加至少15磅。我不能把时间都花在这些事情上。我必须离开这里。”她紧握着格蕾丝的手指,眼神里满是恳求。
格蕾丝想知道米涅瓦的治疗小组新任组长是谁,组里是否有人关心过米涅瓦想要的是什么。她看着女孩遍布疤痕的手,手指因为操作电脑已经起了茧子。
“你以前常给我读《夏洛的网》,还记得吗?”
“记得,从你来到这里以后。”
“对小劣品们来说,那是个挺有趣的故事。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那个时候?”
“我以为你想爸爸妈妈了。”
“是有一点。不过,更多是因为我什么都明白。那时我只有五岁,但我却明白——他们在我两岁的时候主动认罪并且接受了罚单,这样就可以得到政府的补助。他们利用我为政府做公益宣传,抵消了大部分罚金。然后他们开始等待。如果你愿意自己照顾改造失败的婴儿并且付出‘应有的努力’,之后就可以将它移交给政府,不会收到大额罚单。而这‘应有的努力’就是三年。所以三年零一天后,他们把我丢到了这里。”
“你五岁就已经懂得了这么多。”
“智力改造是我身上唯一没有失败的地方。”
两个人看向窗外,火车正驶出站台,车灯在暮色中发出耀眼的光。
“我很想你。”女孩说。
格蕾丝走出医院,经过“克利夫兰地区基因工程儿科住院部”几个大字时,摘下了胸前的身份识别卡,塞进上衣兜里,拉上了拉链。然后她快步穿过广场,来到车站,找了一个座位。
她的很多同事并不介意被问到工作上的事情。一些人还很享受讲奇闻轶事的过程。但格蕾丝会换下白大褂,而且不会让车上的人看到她是从医院里走出来的,这样就不会有人问起她的工作。理论上来讲,医院的员工理应抓住每一个机会,向公众宣传非法基因改造的危害。然而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并不能缓解那些残忍的问题带来的痛苦——“你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样的?”“他们很多都会死吗?”“你们那儿有两张嘴的男孩吗,就是广告上的那个?”从医学院毕业以后,她曾去墨西哥一家免费诊所做志愿服务,后来申请来这里工作的她和那时一样,满怀信心。即使是十一年以后,当听到人们谈论小报对那时情形的夸张描述时,她仍然不能平静。
格蕾丝读着电子板上的《老实人报》,下意识地拨到本地案件版面,搜寻一串人口贩子的线索,就像个业余警探。离住处还有三站,她关掉电子板,透过刮花的玻璃窗看着外面。
她的公寓在六楼,窗外有她不曾欣赏过的狭长湖景。她把包扔在门边,蹬掉鞋子,然后蜷坐在沙发上,环抱双腿,四下环顾,寻找可以做的事情。她读过的那些书已经蒙了薄薄的灰尘,有旅行指南,还有教师、慈善家和生物学家的回忆录。一摞脏盘子挡住了电视屏幕,而厨房里的那些招来了果蝇。
她的目光停留在茶几上散落的礼物上,都是病人送给她的。她拿起一只歪歪扭扭的千纸鹤,又拾起一块看不出形状的抽象泥塑,手指抚过留言板上的几串木珠子,还有堆叠在一起的照片和蜡笔画。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她在想,如果丹尼尔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会不会也给她画点什么。当壁钟敲响时,她才忽然感到有些饿。
她放开双腿,走向厨房,不去看旁边相框里布兰登·麦考利歪着嘴角的笑脸,也不去看他送给自己的素描画,那是他在疼痛的间歇画的,线条短促而坚定。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上面显示是卡弗里。
“小天使的案子有好消息。”
“丹尼尔?什么好消息?找到他的父母了?”
“没有,不过他的‘垃圾基因
’里有一种独特的排列模式——他们说自然界中还没有发现过。或许是改造他的实验室基因技术的副产品,他们觉得这说明那里很可能有一些高端设备。”
“那对丹尼尔有什么影响?”
“他可能会成为摧毁非法高级实验室的主角,全国首例!这样吧,有了进展我会给你电话——然后你就可以去报纸头条里找我了。”
没等她开口,他就挂断了电话。电话屏幕暗了下来,格蕾丝把它慢慢放回桌上,极力控制着狠狠摔出去的冲动。她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本书,那是一部语言浮夸的历史小说,曾经的畅销书。她坐下来,试着调整呼吸,投入到书中去。她愣愣地盯着其中一页,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来,猛地把书扔了出去。书在地上打着滑,最后撞到厨房的门槛上,书页凌乱地翻开。格蕾丝不满地看着压皱的书页,它们像被重力牵引着般落向一边,最后整本书缓缓合上,就像一声叹息。
一周以后,米涅瓦坐在一辆闪着七彩光泽的金色轮椅上,车轮沿着塑胶地板上长长的划痕来回滚动,那是丹尼尔的床留下的。
“颜色是你选的?”格蕾丝问。
“什么?”
“轮椅的颜色。”
米涅瓦摇了摇头。“现在我有十根手指了,而且没有多余的哦。”她高高地举起左手,让对面大楼的光照在手上,张开新长出来的五根手指。上面的皮肤被轮椅的手轮圈磨得通红,手肘上还敷着药膏。“听说你昨天来看我,正撞上我的激光切除手术?”
“我没注意到警示灯。”
“他们让你去做眼底检查了吗?”
“查过了。”
“我自己也做过一次检查,几年前。有一次激光手术时,他们给我打的麻醉剂太少,我中途就醒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床边围了一圈人,戴着鲜红的塑料面罩。估计我那时吓坏了,都没顾得上去看切在我身上的激光刀。”
“所以那时你的眼睛没有受伤?”
“嗯。我那时一直跟他们说我没事,眼睛不疼。他们说我的视网膜很可能已经灼伤而自己却不知道,因为眼睛背面没有痛觉神经,可我并不信。我还是觉得那里是有的。”
“那么,这些,”格蕾丝说,“就是你想要的?”
“十根手指和一辆轮椅,没错。”
“他们不打算结束治疗?”
米涅瓦把轮椅摇到床边,看向窗外。浅粉色的花瓣从长椅上随风而起,在门柱周围打着旋儿——附近一定有盛开的樱花树在播撒花瓣。“我想,也许他们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这样的新闻:‘当年的无肢婴儿近况如何?’我没有说他们不好的意思,但我想他们是一定要把所谓的好事做到底的。”
格蕾丝解开脑后的马尾辫,放下头发,“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你说要当科学家,哪方面的?你不觉得自己以后可能会想要——或者需要——走路吗?”
“我想清理和研究恐龙骨头,在实验室里。我看到过,他们都是坐着干活的。”她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真的不需要呢?你这么肯定地说这样的生活更好,可是如果你错了呢?”
米涅瓦的脸沉下来。“你曾经相信布兰登·麦考利。”听到这个名字,格蕾丝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你又怎么能确定他的生活不会变得更好?怎么能确定他们就不会开发出特效药呢?可是你让他自己做了选择。你相信了他。”
格蕾丝盯着她,声音变了调,“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对。你只是‘一时失误’,把他的新药开错了剂量。但你的确相信他是不想活下去。当他这样告诉你时,你相信了他。”
格蕾丝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处,“是,我相信了。”
“而我想说的是我不需要双腿。”米涅瓦勾起嘴角,露出一副无奈的笑容。
“他的年龄比你大。”
“我已经达到了大学高年级的阅读水平。”
“可是——我也不知道,米涅瓦。”
“我想要我的生活,不是治疗。”
格蕾丝绷起下巴,往窗外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在米涅瓦的轮椅旁蹲下来,把她搂在怀里。米涅瓦伸出双手紧紧环住医生的背,闭上眼睛。
“这些就是你想和我说的吗?”她低声说。
“不全是。我想聊聊丹尼尔。我刚才去看他了。”
米涅瓦缓缓点点头,“他是个好孩子。我挺喜欢他,在他正常的时候。”
“你从没去过长期监护室吧?”
“没去过。不过据我所知,还是不去的好。”
“那里就像间仓库,没有别的用处,一个……”她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买了一辆车。”米涅瓦的眉毛挑了起来。“好多年没开过车了。”
“太好了。”
女孩看着她笑起来,带着无法抑制的欣喜。崭新的手掌握住她的手,皮肤光滑的手指意外地有力。“我能帮你。”
格蕾丝倒抽了口气。“你……”她再次看向门口,那里有她熟悉的扩音器和摄像头。
米涅瓦再次抱住她,低声说:“我会看地图。我能帮你留意新闻。我的电脑技术很棒。我能帮你调查……”
“我会没事的,”格蕾丝说,“别为我担心。”她直起身,站了起来,“快到我接班的时间了。”
“我知道,三点十五分。”
“你怎么知道的?”
“轮值时间表的登录密码不难破解。我说了,我的电脑技术很好。”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格蕾丝转过身,米涅瓦随即转动轮椅,用一只手帮她拿起白大褂。
“米涅瓦……”
“明天来找我吧。护士不让我自己坐上轮椅,怕震伤脊柱,可是我自己能行。你三点下班,那时正赶上他们交接班,交换工作记录。我在电梯那里等你。”她高兴地咧嘴一笑,“我自己能走出这个房间。”
米涅瓦看向格蕾丝,两人四目相接,浅褐色的眼睛凝视着疲惫的灰色瞳仁。她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格蕾丝的衣服,衣服落了下来。医生弯下腰吻了吻女孩苍白的额头,“再见,米涅瓦。”
米涅瓦转开了头,“明天见,格蕾丝医生。”
树梢上的天空渐渐染成靛蓝色,格蕾丝把车靠向路边。她刚从一条开放式公路拐进肯塔基州林区,现在她停了车,摇下车窗,耳边只有树林的轻响和引擎发出的咳嗽和叹息。
她下了车,听着四周的动静,凉凉的夜幕慢慢笼罩而下,她感觉手背上汗毛直竖。树木优雅地弯下身,暮色里苍翠的颜色让人不能久视。星星点点的粉红色紫荆花在树荫里格外醒目。空气里混合了树叶、泥土,还有一些她从前很熟悉的芳香。她在想米涅瓦有没有见过树林,有没有闻过这样的芬芳。
从驶出医院开始,她就一直试着控制自己不去想米涅瓦,因为想到她会一次次打乱自己渐渐平静的心绪。现在她放弃了,靠在满是灰尘的车边,她仿佛看到轮椅上的女孩,一个人在病房里不安地转着圈。或者她并不是一个人——也许保安已经听到了她们可疑的谈话,也许她正在接受盘问。
格蕾丝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把肺里的空气挤了个干净。米涅瓦有没有去约定的地方等她?她真的想逃走吗?她一定知道上过宣传画的自己很引人注目,不会被轻易忘记,一定知道这会带来可怕的风险。医院已经为她安排好未来 ——她真的想过格蕾丝会带她走出这个未来吗?她那么聪明,不会抱有无谓的期待。但是理智会阻止她不去渴望吗?
格蕾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天色越来越暗,她不能浪费时间。
她轻轻地打开后备箱,熟睡的丹尼尔没有一点反应。镇静剂正在失效,但米涅瓦是对的—— 丹尼尔总是睡得很沉。他四周围着一圈靠垫,中间连着橡皮绳,保护他不被身旁的箱子撞伤;箱子里装满了现金、衣服和开始新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她弯下腰,他的呼吸声融化了她最后一点愧疚和茫然。“戴维,”她轻声唤道,“醒醒。”她把他前额的头发撩到后面,轻轻摇晃他的小手,“戴维。”
男孩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然后睁开眼睛,对格蕾丝露出一个微笑,“我很困。”
“我知道,你一会儿可以接着睡,但是现在得清醒一下。”
丹尼尔,现在叫戴维,慢慢坐起来,打了个呵欠。她捧起他的脸,往他的眼睛里滴了几滴散瞳药水。然后她戴上了红色的塑料面罩,他看到她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
“一会儿会有一道很亮很亮的光,帮我盯住它,好吗?”
“好。”他天蓝色的瞳仁被逐渐扩散的黑色占据。他伸出手,摸索着去牵她的手。而她的手正稳稳地握着从医院带出来的便携激光刀。“你是谁?”
格蕾丝看到后车窗上映出的自己,愣了一下。她是谁,没有面孔,也看不见表情,就像米涅瓦噩梦里的那些人吧?她使劲眨了眨眼,视野里猩红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我是妈妈。”她按下了激光启动键,心想,我将是你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宝贝。
【责任编辑:秦宏伟】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奶奶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