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于2023年在院线上映的一部传记片《皮埃尔神父:战斗的一生》(L'Abbé Pierre - Une vie de combats,一译《斗争人生》),原本计划今年7月在Canal+的流媒体平台播出,但丑闻爆出之后,影片的赞美基调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于是被电视台紧急撤下,但这也引发了另一种担心——这是“取消文化”的又一个例证吗?
所谓“取消文化”,按照词典网站Dictionary.com的定义, 指的是当公众人物或者机构因为言行引发争议,或者被认为具有冒犯性,公众会予以抵制(让它取消)。这种行为此前主要出现在社交媒体上,以群体羞辱(group shaming)的形式出现。但现在已经不限于网络,而频频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联想到近年来主要发生在美国的一系列争议,电影被下架无疑最能触动文化人的敏感神经。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事件中所涉及的“传记片”,恰恰成为解套的一个关键因素。因为传记片不同于其他作品形式,它天然地负有全面反映传主生平的道义责任,即便着力强调某一个侧面,也不能以其他侧面完全被遮蔽为前提。当由于信息不足导致传记片叙述偏颇,这构成了类似民事关系中的“重大误解”,这种误解的严重程度,足以导致已经作出的合意行为无效。无论是传记片的主创团队,还是此前购买了版权的频道方,都是这种“重大误解”的受害者。作为最为明显的例证,是电影导演和主创团队表态并不反对下架决定,相反对皮埃尔神父劣行的受害者表示支持,并认为自己也因此成为“附带受害者”。
此外,这种传记片属性也把它和其他类似争议作出了区隔,例如饱受强奸指控的著名导演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其作品一直受到抵制,也因此引发了“被取消”的争议。但这涉及受争议者本人的作品,而非“关于”他本人的作品。退一步说,如果关于他的传记片致力于为其辩白,或者明知有争议而刻意保持沉默,或许也会成为抵制的目标,但这和在认知层面受到蒙蔽,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如果脱离了传记片的语境,有些做法便不无可商榷之处。例如9月24日西南部小城Lescar将矗立在当地的一尊“皮埃尔神父雕像”拆除。但事实上,这次拆除和Norges-la-Ville的情况相当不同。后者涉及的是一尊相当具象、写实的人物塑像,而前者的主体实际上是一栋抽象版的Emmaüs应急房屋,同时象征着皮埃尔神父标志性的黑色斗篷,顶端再用抽象的金属线条勾勒出神父的头部轮廓。远远看去,可以说它是一个人像,也可以说是一栋附带装饰的房屋。
从设计角度来说,这座雕像的思路可谓独具匠心。但在当下背景中要拆除它,则颇有“恨乌及屋”的意味,它用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方式提出了真正困难的问题:究竟应当如何区分皮埃尔神父个人和他所开创的事业?在否定他个人的同时,如何能够让本质上与个人品性无关的事业得以存续?或者回到开头的问题,如何在偶像“塌房”的同时,让他打造的、庇护了如此之多人的大厦免于坍塌?
同样,无论是否符合严格意义的“取消文化”,在当下“去皮埃尔神父化”的义愤浪潮中,类似问题不免会被一再提出。尤其是当“皮埃尔神父基金会”更名之后,是否还能保持既有的道义感召力?是否能一如既往地凝聚人心?每年发表的贫困住房报告是否还能得到官民各界的认真对待?一个创始人身败名裂的Emmaüs社区,是否还能重振边缘人群对生活的信心?如果这一事业宣告失败,政府和社会有什么替代机制予以止损?
早在2020年7月,当“取消”和“警醒”在美国成为炙手可热的话题时,《哈珀斯》(Harper's)发表了多位知识分子联署的《关于正义与公开辩论的公开信》,其中提到“取消文化”的一个弊端,是“倾向于将复杂的政策问题消解在令人目眩的道德确定性中”,而今天围绕皮埃尔神父的争议虽然尚未走到完全“取消”这一步,却也为类似的风险提供了一个注脚。
失败:“对信任的三重破坏”
相比皮埃尔神父在身后是否面临“取消”的隐忧,一个更加现实、更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为什么在长达数十年时间里,他的劣行已经多次被发现,却从未被严正曝光?
一个名为“为我们的教会而行动”(Agir pour notre Église)的信众团体,在《十字架报》上发文沉痛地指责称,这一丑闻是“对信任的三重破坏”——皮埃尔神父的行为、Emmaüs团体的沉默以及天主教会的沉默。
在7月17日Egaé的第一份报告公布当天,代表法国天主教会的主教会议便在X上作出反应称,“皮埃尔神父在我国乃至全球都产生了显著的影响;他唤醒了人们对关怀贫困者责任的意识,并更新了我们社会对最贫困群体的看法。然而,这种地位并不能免除必要的真相调查工作。”这种四平八稳的表态,并不能掩盖教会自身的失败。因为到了9月底,面对第二份报告引发的汹汹舆情,法国主教会议解封了一批关于皮埃尔神父的档案,其中有一封时任巴黎助理大主教韦伊洛(Veuillot)于1964年3月13日写给加拿大蒙特利尔主教的信,信中严厉地批评皮埃尔神父“丧失自我控制能力”,尤其是在出书获得成功以及面对年轻女性时更是如此,甚至定性为“严重的精神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