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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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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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故事阅读
战地(一)
战地(二)
战地(三)
战地(四)
(六)
巡逻依旧。
但大战的空气越来越浓,从电台中听到,中国政府对越南的军事挑衅行为的严正抗议每天几乎少有空白,而且措词越来越尖锐。
指导员也正式通知我们,把不该留下的东西尽量毁掉,轻装简备,只要听到我方开炮,随时都可以撤离……
我和来子都清楚,这个哨位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为能就要结束这枯燥的厮守有些高兴,也为撤回后必定会离开,而且前途难卜感到黯然。我们都避开谈论撤回以后会怎样,烂裆只把相偎相拥留给我们作亲热的方式,这一刻,我们的话明显少了,任何的话只是多余,我们只想互相多接受一点对方的喘息和心跳,用这像苟延的喘息,互相传递不舍的感情,传递茫然的祝福和企盼,……
然而,我们都没想到,竟因为那一种鄙琐的庄严,一种缈小的崇高,一种卑贱的自尊,一种无奈的强胜而把我们逼到了撤离的那一刻。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这天,我们俩刚下崖头,忽见“腔子”吱溜钻出他们的“棺材盖”,手里举个水壶踉踉跄跄朝我们奔来,“嘟噜”紧随他,慌张失措。
我俩急忙拦去,扑面一股酒气。
“腔子”被“嘟噜”拽个趑趄,站住了。他的瘦脸通红,脖子通红,举起那水壶冲我们喊:“中国兵,喝好酒,我们的……喝完,咱摔跤,越南人,中国人……”
来子用眼色制止我和他对峙。
我就冲“腔子”笑着说:“等你醒酒了再说吧,你喝成这样,就是我胜了,也像是欺负你。”
“腔子”用死鬼样的眼色瞪我,他把水壶凑到鼻尖下闻闻,又直瞪瞪朝我递过:“喝!当兵的,喝……”
我没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腔子”嘿嘿笑了,越笑越紧笑出了眼泪,他笑着,佝偻了腰,又咕咚喝了一口,他喝呛了,撕心裂肺好顿咳嗽,鼻涕眼泪,他抹了一把甩了,身子一晃,“嘟噜”要扶他,被他拼命搡开,又晃着水壶朝我和来子凑近。
“嘟噜”的脸在阳光下发白。
“当兵的……打仗,喝酒才是当兵的……喝酒……喝,当兵的……”
他叫着,把衣服一把拽开,露出洗衣板样道道骨头的胸脯,他又笑了,笑得凄惶笑得鄙夷,笑得寒气森人……
“当兵的,酒都不敢喝,还打仗?喝吧,酒……酒里没毒……喝,喝呀……”
“腔子”伸水壶的手在抖,他越凑越近,笑着,嘴在咧,却有大颗的泪珠涌出……“都是当兵的,打仗,喝……”
他含混的声音无端带着哭腔儿。
我心里也在莫名地打战。我看来子,他眯着眼咬紧嘴唇肃穆地看着那水壶。
“喝……”
看着“腔子”手里的水壶,我觉它在无限膨胀,那死寂的黑绿色几乎浓雾一样挡住了眼前的一切塞满了这狭窄的山沟,一种同为小人物的卑贱感挤得我耳朵嗡嗡响像有人捏紧了我的脖子使我喘不上气……
我又看了眼来子,他并不看我。我狠喘一口,朝水壶伸去手……
“腔子”乐了,无声,但看出是真乐。
突然,“嘟噜”一步跃过,用枪猛地挑开水壶,水壶从“腔子”手里挑飞,一道暗绿的弧形,无声地落到沟底沙地上,眼前一片纷飞的晶莹,壶口流出道小溪,泊泊几声,小溪断流,干涸了,满沟酒气……
我早一步退到来子身边,不知来子怎么想的,竟伸手扶了我一把,好像我喝了酒喝多了就要醉倒……倒是“腔子”,只这么一愣,便嗷地一声长嗥,伸手揪住了“嘟噜”,没听“嘟噜”出声,已被“腔子”拽倒在地,醉了的“腔子”好一把干劲,只见他拽着“嘟噜”的腰带把他提起半人高,狠狠朝地下摔去,几下摔过,他抬脚把“嘟噜”踢得在地下打滚,“嘟噜”架不住他的美式大皮鞋,连声惨叫,“腔子”却不顾一切,夺过“嘟噜”的枪,用枪托劈头盖脑朝他打去……
“嘟噜”滚着躲了,这下子,“腔子”气疯了,他血红着眼睛哇哇叫着,竟不顾一切追上,一脚踩在“嘟噜”肚子上,死命要把他踏住。
“嘟噜”哇地哭了!
他的声音是孩子的童音,绝对童音!
我见来子的脸变得煞白,就在“腔子”又疯子般抡起枪朝“嘟噜”砸下之际,他箭一般蹿过,拼命托住了“腔子”手里的枪……
“还不快跑,等他打死你呀,……”
口鼻流血,被打懵的“嘟噜”惊惶失措地爬起身,竟下意识地朝我们这方跑来。
我和来子正全力想制服“腔子”。突然,“哒哒哒”,一陈惊人的枪声震荡了山谷。
是“腔子”在撕掳中扣动了枪机。
枪声震惊了我,也震惊了来子,他把“腔子”一搡推倒在地,拉起我就往后跑。
枪声震惊了“嘟噜”,他冷丁停住脚步,茫然地去摸枪,却忘了枪在“腔子”手里。
枪声震惊了“腔子”,他不再发疯,一屁股呆呆跌在地下,枪口有缕没散尽的青烟。
当我和来子擦身跑过“嘟噜”的瞬间,不知两边的大山上是哪方迫不及待地开了枪。
枪声呼啸着,在我们的头顶。
跑回洞里,步话机里侉排长喊得正急:“赵来子,有我们掩护,紧急撤离,紧急……”
来子抓着步话机,半晌,才答:“是!”
枪声更密更响,阳光下我们头顶来往奔突着群群飞蝗。
“走吧!”
洞里本无长物。来子揣上了步话机,又拎起了那架半导体。我只觉心里一片空白,我恍惚觉得这“紧急撤离”的命令与每天侉排长询问情况没什么异样。
“走吧!”来子催我。
我俩出了洞,却谁也不想跑,只是一步步走向洞侧荆丛榛棵中的小路。我什么也听不到,只听到阵阵童音的哭声,我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眼前一片忽明忽暗的黑绿……
“有人哭!”来子却也停下了脚步。
回头看去,沟底已经沉积起一层二尺多厚的硝烟,天是晌睛的,万里无云,满世界似乎毫无声响,只是对峙的大山半腰还一群群来回跑着成群成团的飞蝗,……呵,沟底,“腔子”还抱着枪木雕泥塑样坐着,旁边,站着重又跑回他身边的“嘟噜”,站得笔直……
他们被沉积着的硝烟层层覆盖。
“是‘嘟噜’哭吧?”来子问我。
我细听,却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我只能摇摇头。
(后记)
我们撤回连里后,果然就分手了。来子被任命为一个“加强连”的指导员,我则被召回营部,被任命为通讯排长。很快,大战正式爆发,我的来子哥被罪恶的地雷夺去了双腿。
一晃,两年过去,我已复员。
我去看他--他装了假肢,被安排在一家中学作负责后勤工作的副校长。
我不忍心在这里对他再多加描述。
见面是惊喜的,但只是惯常的寒暄。到了他的宿舍,当两人的手重又握到一起时,那熟悉的热盼才又重新点燃。
来子是被授了一个一等功,一个三等功的功臣。现在是个副科级的第五位副校长,独身。
他还不到三十岁。
见他的穿着和宿舍里的简陋,我愤愤不平。
他淡然说:“想想那时满山死着的都是一张张的娃娃脸,我活着,这样,够本了!”
他问我的情况,我告诉他,复员后被分到一个小小的开发区的管委会,挺得意的。
他故作淡然的问:“有女朋友了吧?或者,已经结婚了吧?”
我答:“没有。”
“没结婚?”
“不,没搞恋爱。”
“……”他犹豫着,半晌,说:“该搞了。”
“不,”我终于没有耐性进行这种迂回,“来哥,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他苦笑,小声叹气,“找我干什么,你瞧我这样,还有人样吗?”
“不,我现在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小肖了,……现在,我……挺放纵的,你信吗?你……你会嫌我吗?我现在更懂了,我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一个爱男性的小色鬼,……”
他好半天才低语:“我……算完了,……”
“为什么?”
“还用问吗?肖,半个人,……”
“你……你还是,总对自己自责吗?”
“不。想到和你……我真这么想,这辈子也够本了。只是,我……总想起那‘嘟噜’,比咱……还可怜,……”
“我们不会再去打仗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