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镇叫甲尾。
镇前是一座古桥,跨过如环的小河水。靠着镇子的这边桥头,总有个剃头挑子,邻着老树摆下,一把旧藤椅放在树荫底。
最近又快入秋了,生意就像过了三泡的茶一样只会越发地淡下去。剃头匠很闲,他常坐在桥头的石栏柱上,朝周围张望,百步之内的一切他都了解,这会儿还缺了点东西。
桥的另一头应该有一个女人。老镇的布局像一片龟甲,桥是颈子,女人不在桥头的时候,镇子就像没探头睁眼,没有醒来。
剃头匠和那女人也算是打过几百次照面的交情。她男人三年多没有回来了,她还是每天到桥头,想等出个信来。她总像有淡淡的光彩,因爱穿些月白色、鸭蛋青色的裙,其实约也三十多岁了,但挺立笔直的背,还像刀开过的刃一样地漂亮。
结果今天女人迟了两个时辰才到,着一身不同于平日的素白的裙,一点绣花也无。
“刘师傅。”
而且这声招呼打过,她没像往常走过去,而是停在他面前。“您劳神,给我把头发全剪了吧。”
“张三娘,您这是怎么了?”
“没念想了,就去当个尼姑。”说着她就在藤椅上坐下来,他跟在后面,就想再多问两句,头发的事,从来不好反悔的。
“落发可以上山再落。”
“在这里便好。剃光了出镇去,虽引人注目,但也能少点人记挂老娘的容貌。”
他从挑子上取了围帕,给她罩起来,不叫头发粘在她衣裙上。女人除下荆钗,头发丝像流水铺开。剃头匠的注意力也被秀发吸引,理出一缕来仔细端详。
“剃光?真是可惜了。”
“不糟蹋就成。您看老杨头的闺女,多好的孩子,可惜得病落下一头癞子。我这头发剪了以后,您就打理一番,送给她吧。”
剃头匠盯着手里的发梢,想着女人及膝的长发剪下来,能给九岁的杨二姑梳上很长的辫子。
剃头匠的生意主要在一把剃刀上。长不过一手掌长,木柄压在手底,刀片就变成他的手指,每稳稳当当地推过一次,就多摩挲出一点儿微青的头皮来。
他是镇上唯一做这行当的人,女人们也不得不光顾,当然来得极少,来了也只需他做修剪的活,都是一点点地削,发屑要像毛毛雨一样飘下去。现在要他一把一把切下,一束一束摘走,明明日头还高挂着,他却觉得沉闷如黄梅天,马上要下倾盆大雨。
还好女人愿意同他闲聊。
“师傅总在这里做生意,一定有人误会您是看门的吧。”
“咱们镇没有大门。但我说,您倒比看门的还像看门的。”
女人似乎被逗乐了,话音带上笑意:“我终究是假的。李二爷说什么?说我不守镇上的规矩。”
规矩就是各司其职。没人安排她在桥头放哨,她自己就上那去,当一块望夫石。
规矩是早来的前辈定的。李二爷住在一个白墙青瓦的院里面,剃头匠每天收挑子回家,都会经过那儿。二爷是常客,老了,脸上隔三差五就需要小修一番,在镇上见着了,也会对他点点头,没有架子。
剃头匠也笑了,“他也就那么一说,您几时怕过他呀。”
青丝拨散,就轻若游云,落地却忽然有了沙沙的响动。剃头匠觉得奇怪,他直了直脊背,看到一个行人正走过桥来,黑的衣白的袜,头顶的斗笠翘着,一张脸都坦荡在外,果然是生面孔。
棱角分明的行人,像在白璧与烟青的水乡里,投进了一粒黑石。
“师傅,问个事。”见他已回了头,行人就势问起话来。
可以。他虽不喜欢被打断手头的活,此地再无一个旁人,也只好应声。
“我来寻一个人。是个好看的女人。”行人的语气是幽幽的,森森的。
但世上好看的女人太多了,甲尾镇里也有不少。
“我来寻鹞子陈康的遗孀,红剑张三娘。送她去见夫君。”
或许因为剃头匠的身体正好挡住了女人的脸,行人只能看见小半个头顶,以为是个男子,并未在意。
剃头匠让行人稍等。他打算先和女人说一声,看见白围帕的下面微微抬起了一块,是她的双手,紧紧攥着,十指拧了又拧。
“这儿正剃着呢,您别动。”
话是说给女人听的,行人大概也会以为是说给他听的。
然后剃头匠往行人那边迎了两步。行人的手中已准备好了一件奇特的兵刃,三尺的棍,顶上一簇枪头三处倒钩,又盘了十余圈的铁蒺藜。
剃头匠看了那玩意一阵。他不知道它唤作三阴剐骨枪,心里头只想到拿这家伙杀人,恐怕难以刺死殴死,就不知是肉先给刮没了,还是人先活活痛死了。
“这位爷您来晚啦,镇上是有一个张三娘,她也有一把剑,但她三天之前刚出去,听说是不回来了。”
行人听后,紧了眉头:“你觉得我会信?”
剃头匠抓了抓后脑勺。“我就知道这些,您不信,我也没法儿。”
行人拿斗笠遮上了沉暗的面色,胳臂一招,剐骨枪挥将过来。他看剃头匠身材一般,自信能把这手艺人的肉钩一丝儿下来,不曾想剃头匠一扬手,就能把剃刀刚刚好卡在棍与枪头相接的地方,一甩手就给他格开了。
不打头便打脚,行人稍定了定,棍头正掉到地面,就这么硬生生扫向剃头匠的腿。地上石板呲出火星和屑末,剃头匠口里咿咿地吸气,一串小踮步走在枪尖的前面。
这下行人反应过来了。“你竟然耍我。”
剃头匠已经踮到了他的挑子旁,好像从铜水盆里拈起了什么物件儿。行人不依不饶地追到跟前,抬枪兜头盖脸一串突刺,枪尖好似分作五六个,看不清踪影。剃头匠左躲右闪,边闪边退,退到了石桥头,噌的一下便跳到柱上,再一跳,人没了。
倏忽间一块热腾腾的巾帕盖到脸上,行人两眼抹黑,只知道斗笠被重重压了一下,巾帕竟在他脸上飞快地抹过一把,还没明白过来,什么东西一边一下从脸皮上划过,然后头上轻了,他膝窝里受了一脚,踉跄了几下才稳住。
剃头匠果然站在他身后了,不过并没有继续的意思,巾帕已挂到腰里,换了剃刀在手。
“您来一趟不容易,就修个脸吧,也是心意。”
行人摸摸脸,没伤着,又确实光溜爽利很多,越想越气,啐了一口。
“一个剃头匠,怎么当起走江湖的来了。”
“可不敢,就是老手艺,讲究。刚才刮脸,行话叫‘猛虎下山’。”
剃头匠笑着答话,一边踱到那棵老树旁边,把树枝上挂着的荡刀布提起来,在上头前后荡着剃刀。荡刀布不是布,是擦了刚玉粉的生牛皮,有些粉就落进空气里去。
“嚯!我不知道剃头的还有门派,还有招式。”
“我们祖师爷……”剃头匠忽然收住话头,摘下荡刀布,一头拿在手里,“闲话也不说了,在这镇上寻人是不行的,您回去吧。”
行人怎么可能回去?他认死了这镇子可疑。再说,一寸长一寸强,在剃头匠使的家伙里也就这荡刀布最长了,但是不像鞭子一样柔韧,也没半点要怕的。他只抄枪攻来,自斜下挑起,虚晃一个枪花,看似扎的头,却是取的胁下。
等他冲上近前,剃头匠错身切入,把荡刀布一扽,枪头堪堪从剃头匠身前擦过,随即停下。行人定睛一瞧,剃头匠跟他之间不足一臂,那荡刀布早已蛇也似地卷上了枪柄光光的地方,他想到了灯下最黑,风眼里最静。
小小的剃头刀抵着他的脖子,再一厘就封喉。
剃头匠略略地眯了下眼,行人感觉刀刃刨掉了一根他出门前没刮净的胡茬。他双目圆睁,心里窝火,可又不好开口,只好等着剃头匠撤下臂膀。
“别动!”临此时剃头匠突然暴喝,炸在行人耳朵边上。行人没想到他的声音能这么洪亮,一激灵恍了弹指工夫,斗笠也弹飞上了天,还有什么细碎物事,也四下散掉了——
在剃头行当里,给人剃眼眉毛叫做峨眉拜月。这回也不同,行人两道浓粗的怒眉,都推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光洁无毛,倒有点像十五的月亮。
行人伸手抹了抹脸,面盘臊得涨红,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剃头匠依然是点到即止,不仅收了架势,又退两步。剃刀绕着剃头匠的手指走,这会还见它翻过手背,转瞬间又贴回手心。
“你这匹夫,还有什么招?!”
剃头匠嘿嘿一乐,“可以有,但您是看不见的。”
“你倒使出来!我可不白跑这一趟!”
说着行人又将长枪在手里旋起来,舞成一个轮,他也算记取教训,严密得进不了一根头发。他的力道令平地里起旋风,树叶子飒飒鸣动,绿荫都往他那边移了半分,除外便静得可怕。
他挟着布满尖刺的圆轮,逼向剃头匠,突觉脚尖吃痛,一个石子凭空撞在他鞋面上,他绊了这一下,正好趔趄摔向了剃头匠跟前。
原来他们这边在打,女人那边无事,便从地上捡了颗碎石。有围帕盖着,连剃头匠也没觉察她出手。
剃头匠顺势用左手拽住行人伸开的胳膊,右手把住了剃刀,往前这么一送,便撕破行人衣袖,袒露出一条光溜溜的皮肤。行人的脸色一时就像搅翻了五味罐。他甩手,却甩不脱,情急下将兵刃抛到另一只手上,死命地抡,要用铁蒺藜去割剃头匠的脖颈,不过剃头匠把他腕子一拧,他人就到了前面,被制在地上。
“好,黄龙过江给您使一手嘿——”剃头匠愉快的吆喝响在头顶。
人的后脖子上,总会有那些细碎的发根编不进辫子,不够体面,连着颈背的汗毛,一块推了,这便是黄龙过江。
只是今天剃头匠是从下往上倒的,刷刷几下,就给行人的辫子削了下来,把他的脑袋给抹得锃光瓦亮。
“这下好,全干净了,您也该满意了吧。”剃头匠看再没什么可刮,放开了行人,露出有点窘迫的笑容,“我这先来后到都乱了……好走,不送啊!”
行人两眼瞪得要鼓出来,终于慢慢地瘪下去。他扔下一句“改日再来拜会”,悻悻地走了,斗笠也忘了捡。
剃头匠摇摇头,回到女人面前,继续他刚才干到一半的活。
两人也如之前一般聊着天。
“刘师傅,宝刀不老啊?”
“哪里,吃饭的家伙。”
“您这怕是世上最小的宝刀了,吃李二爷那口饭,我看有点亏。”女人打趣道。
他和他们不同,搏命的行当与他无关。
停了片晌,女人的话音又沉下去:“连累您了,对不住。”
“不打紧的,我在这桥头也七年多了,看河水也快看腻了,西边口开了家酒坊……”
他倒不介意。
英雄好汉也不是个个都自己打理,该来的终归来找剃头匠,头部要害交托与他,他得对得起这份活。
又仔细刮一遍头发的青茬儿,巾帕在水盆里彻底洗净了,收拾得清清爽爽,他才觉得满意了。
女人好看,头的形状也好看,端正大方。
她拍净衣裙,又对着剃头匠抱拳一礼,拿起行人遗下的斗笠,戴在自己头上,方才离开,想是家去拾掇行装了。
剃头匠蹲下来,开始捡拾地上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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