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崔开潮
开车前往清西陵，西行一路，秋景很美，远处是荒凉巍峨的山，近看是红黄相间的叶。清西陵是很早就想去了，一年前的五月，我曾经到访东陵，对于雍正帝为什么要另选陵园，与自己的父亲分开安葬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随着我的研究时段开始进入雍正朝，我对这个皇帝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对于他的基本性格和生平等问题，也产生了更大的疑问。因此去清西陵，变成了一项不得不安排的行程。
清西陵的陵园分布较东陵更分散，北依太行山，南临易水湖，平原广阔，风水极佳，与东陵自西南至东北遥遥相对，将北京城置于两地对角线的中心。皇陵以雍正帝的泰陵为建筑中心，五孔桥、大红门作为全陵的门面置于最前，随后是三公里左右的步道，依次排列了大碑楼、石像生、龙凤门、隆恩殿等主要建筑，最末处的宝顶下，埋葬有雍正帝未经后人盗掘的遗体。我们自南向北一路前行，有感于传统皇家建筑的气势磅礴，对其中蕴含的高尚审美趣味连连惊叹。
关于泰陵，值得一谈的地方有以下几处：
一、目前无法看到雍正帝的圣德神功碑楼，陵园正经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整修。高德地图向我解释道，清西陵中仅有雍正、嘉庆帝有此纪功碑，而道光等皇帝都无法享受，他们在位期间曾丢失国土，清朝家法不允许修建此碑——皇帝身不由己，清朝家法颇严。
二、石像生比例失调，与宽阔的步道毫不平衡，显得非常局促和弱小。我们感到疑惑，盛清时期的国力能支撑这样一座宏大的陵园，难道付不起几个石像生的钱？高德地图解释道，皇家风水师考察此地后，认为放置石像生不妥。乾隆帝想给父皇树立石像生，随后受到了阻挠，不了了之。多年以后，乾隆帝旧事重提，官员不得不答应。目中所见这些比例失调的石像生，便是双方妥协的产物。
三、步道的中段设置了弧线，令参观者一眼望去，不见尽头。此举显然有意为之，因此地平坦，修一条直路毫无困难，是故意想营造一种气氛。沿路步行，弧线的角度富有美感，弯曲程度恰到好处，路旁遍植松树，令人身处其中，倍感神圣安谧。
四、泰陵的大殿——隆恩殿仍保持原状，未经历任何整修，留下了许多岁月侵蚀的痕迹。殿中保留有一处乾隆帝的题联，上联“惟以一人活天下，”下联“岂为天下奉一人”，横批“勤政亲贤”。雍正帝以来，君主独裁制发展至顶峰，“乾纲独断”之风自古未有，乾隆帝作此对联，意蕴深远。
《青丝》时光胶囊
从泰陵出来后，我们坐车前往光绪帝的崇陵。此陵为民国政府接手修建始成，随后遭到盗掘，地宫已经打开。崇陵格局较小，用料简陋，它的大殿已见垮塌，真为此时内忧外患的清朝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修陵的钱，要如何从巨额军费和赔款中抽调出来。
归途漫漫，夕阳穿过树梢已渐发黄的大槐树，照在皇陵旁那些矮小、无人打理的阿哥陵上。我顿时颇感伤怀:同为皇帝之子，在激烈的权位斗争失败后，这些阿哥们只能寂寞地被埋葬在这里。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这种思维显然是从现代人的个体主义出发所致，落脚点皆在个人成就与福祉的取得，而与清朝阿哥们的考虑未必吻合。
很大一种可能，是阿哥们非常享受这样的陵园配置，深深以最终葬在皇陵边为此生的荣耀。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或许是一种更彻底的整体论式的，服膺于家族内部的等级秩序，可以确保满洲贵族作为一个整体的有效存续，而这才是保障他们一生福祉的关键。试想一下，如果每个阿哥都不满足皇位继承的结果，想要闹个天翻地覆，清朝早就亡了，对他们自己和子孙后代，又有什么好处？相较而言，本本分分地在皇帝身边，保持自己贵族的身份，则利好无穷。由是我才想到，做历史学研究，切莫以今日的世界观，轻易推论古人衡量幸福的标准。
《清名谣》宁夏
晚上入住易水湖畔的民宿，尽管盖了很厚的被子，我们还是被冷醒了两次。这是真真切切的“风萧萧兮易水寒“。此地是燕国古都的所在，荆轲刺秦前与燕太子丹的告别之处，不知雍正帝安葬在此，是否也别有用心。
第二日，我们坐船穿过易水湖，登上了对岸岩壁，举目所望，水面蓝得深邃，岩壁裸露，松柏遒劲，风景壮美。我从小生活在太湖边，湖畔平原水网纵横，溇港密布，一切都太过温柔可爱，易水湖的古老深沉，与我的成长经验形成鲜明反差。如此一片澄澈的北方的湖，我原以为是要到北欧才能亲历，不想驱车三小时至京郊，就能真切体会。易水湖紧依皇陵，平添一份中式皇家情调，而荆轲不畏身死前往刺秦的古老故事，更让这片荒原里的水面，映照出“小我”与“大我”间，取舍得失的挣扎与成全。
“惟以一人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每个人都祈盼着小我的幸福生活，在琐碎中过得卑微、自私，所以我们寻求大我的成全，期待实现一个更高的道，一种更超越的价值。由是，我们挣扎在每日每夜的取舍得失之间，却未必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超越之路。雍正帝为何特意选址在此修建陵墓，我仍不甚明白，但清西陵的黃色銀杏葉飄落，隆恩殿的砖瓦历经岁月剥蚀，我深信求知的渴望终将穿越四季，引人走向更深的思想维度。
《杜甫三章》周云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