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津涛
坊间有众多有关鲁迅的谣言。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鲁迅拿苏联卢布”之说。
此种说法,早在鲁迅生前,即已甚嚣尘上,以至他不得不多次公开辟谣,声明“我们所做的那些东西,决不沾别国的半个卢布”。
由民国至今,很多人之所以愿意相信鲁迅拿了卢布这种谣言,主要是因为鲁迅确曾在媒体上长期赞誉苏联。
曾断言中国人不会感染“过激主义”
鲁迅对苏联及“十月革命”的关注较晚,在观点上有一个渐变的过程。
1934年,鲁迅接受苏联《国际文学》采访时,回顾了自己接受“十月革命”理论的过程:
“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
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
;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
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
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①
这个问答后来被刊登在
《真理报》
上。
鲁迅说的“冷淡”“怀疑”时期,是在“五四”之后的几年。
1919年,他在《新青年》上发表题为《“来了”》的文章,其中谈到:
“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来了’;报纸上也时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于是有几文钱的人,很不高兴。官员也忙着,要防华工,要留心俄国人;连警察厅也向所属发出了严查‘有无过激党设立机关’的公事。”
该文中,鲁迅对“十月革命”的影响,大致还是一种旁观态度,
没有显露出特别明显的褒贬。
当时的鲁迅认为,政府没有必要担忧“过激主义”的恐惧,因为“中国人无感染性”,很难被他国思想所征服。该论断,见于1920年他给朋友的一封信:
“今之论者,又惧俄国思潮传染中国,足以肇乱,此亦似是而非之谈,乱则有之,传染思潮则未必。
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植;
将来之乱,亦仍是中国式之乱,非俄国式之乱也
。”
图注:1918年11月,李大钊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上发表《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介绍“十月革命”
转而对苏联充满了好感与信心
鲁迅对苏联产生明显好感,是从1926年开始的。
他在给苏联小说集《十二个》写的后记中赞扬:
“俄国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算不得一个大风暴;到十月,才是一个大风暴,怒吼着,震荡着,枯朽的都拉杂崩坏……”
1927年到上海后,鲁迅
结识了一批年轻的左翼作家
。他写《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引用列宁谈革命的名言后,赞叹道:
“俄国究竟是革命的世家,列宁究竟是革命的老手,不是深知道历来革命成败的原因,自己又积有许多经验,是说不出来的”。
此后几年,鲁迅阅读、翻译了不少有关马克思主义和苏联的书籍。
许广平回忆,1928年前后,自从鲁迅“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相信了这个真理以后,就不但用它来‘煮自己的肉’,而且也执着地以之教育他周围的人,使真理之火从自己的身边燃起”②。由于写作时代的原因,这个回忆不免有所夸张,但至少说明,鲁迅当时对马克思主义确实极为关注。
同期,鲁迅还发表了一系列有关苏联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鲁迅对苏联大都取赞扬态度。
1932年,鲁迅在给林可多《苏联闻见录》写的序中说:
“去年苏联煤油和麦子的输出,竟弄得资本主义文明国的人们那么骇怕的事实,却将我多年的疑团消释了。我想:假装面子的国度和专会杀人的人民,是决不会有这么巨大的生产力的。”
苏联的存在让鲁迅欢欣万分
:
“一个崭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
还是在1932年,鲁迅发表名作《我们不再受骗了》,
回击舆论对苏联的“污蔑”
。开篇即说:
“帝国主义是一定要进攻苏联的。苏联愈弄得好,他们愈急于要进攻,因为它们愈要趋于灭亡。”
鲁迅相信,苏联确实物资匮乏,“苏联的购领物品,必须排成长串”。但他同时认为,这是“因为苏联内食正在建设的途中,外是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许多物品,当然不能充足”。
鲁迅还说:
“(帝国主义)自身正在崩溃下去,无法支持,为挽救自己的末运,便憎恶苏联的向上。谣诼,诅咒,怨恨,无所不至,没有效,终于只得准备动手去打了,一定要灭掉它才睡得着。”
可见其支持苏联,并对其有着强烈的信心。
图注:鲁迅策划出版的苏联小说《铁流》
拒绝前往苏联访问
对于苏联不好的一面,鲁迅并非完全不知情。
1928年,鲁迅买了一本日文版
《苏俄的牢狱》
,书中收有一些因“反苏”而被流放北极圈的政治犯们所写的书信。③
1929年,鲁迅给
苏联小说《竖琴》的译者附记
说,这部作品“虽然有血,有污秽,而也有革命”。小说故事情节是如下:“十月革命后到次年三月,约半年;事情是一个犹太人因为不堪在故乡的迫害和虐杀,到墨斯科去寻正义,然而止有饥饿。待回来时,故家已经充公,自己也下了狱了。”这当然是革命中的“血和污秽”。
鲁迅的朋友
爱罗先珂
是俄罗斯盲诗人、世界语作家,1921年他因“宣传危险思想”被驱逐回国,被苏联拒绝后曾到中国生活,住在北京八道湾的周家。1923年,爱罗先珂被获准回国,后来
鲁迅听说“他不赞成俄国共产党的做法,于是不明不白的死掉了”
。鲁迅曾经猜测,爱罗先珂“主张用和平建立新世界,却不料俄国还有反动势力……,……当然要用武力消灭敌人……结果他就被作为敌人而悄悄消灭了。”④——
略言之,在鲁迅的揣测里,爱罗先珂的主张并没有错,但他的主张被“反动势力”利用,拿来对抗苏联政府,所以爱罗先珂也只好被作为敌人消灭。
此外,鲁迅翻译过的很多作家,在“十月革命”后都遭到了厄运,皮里尼亚克被处极刑,扎米亚京被判入狱,左琴科被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隆茨被迫流亡等。这些事情,他多少也会有所耳闻。⑤
由于鲁迅在中国盛赞“十月革命”,苏联几次希望邀请鲁迅前往访问。除了有一次是鲁迅身体及时间不允许外,其他邀请都被婉拒了。胡愈之回忆,1936年鲁迅去世前,曾对他说:
“
苏联国内情况怎么样,我也有些担心,是不是也是自己人发生问题?
”
胡愈之说:
“鲁迅是指当时斯大林扩大肃反,西方报刊大事宣传,他有些不放心。这也是他不想去苏联的一个原因。”
⑥
这样看来,鲁迅对苏联的内情,其实还是颇为了解的。
图注:1922年5月,鲁迅与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左二)等人在一起
信息获取不充分
无疑,以今天的视角来看,鲁迅当年对苏联评价,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偏差。
应该说,造成这种偏差,与信息获取的不充分有关
(但未必是唯一原因,人相信什么,往往取决于愿意相信什么)
。首先,鲁迅没有踏足过苏联,他关于苏联的印象,主要来自一些游记之类的读物,知之不深;其次,苏联对外采取高度戒备政策,其国内的真实情形,很难为外界所知。⑦
比如,
鲁迅说苏联群众成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
其实,保守估计,斯大林当政期间,至少有2500万人遭到政治迫害,约占苏联总人口的1/8。又如,
写《我们不再受骗了》的1932年,苏联的问题当然不仅仅是买东西需要排队这么简单
,由于农业集体化的错误,造成了席卷全国的大饥荒,最为严重的乌克兰地区,有数百万人死亡。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