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过,如果没有让他进门就好了,或者说没有信任这个人就好了。但信任一个人有错吗?最后你会明白,这类事情可能防不胜防,除非你在一开始把所有男性都归类为坏人。”
2020年,仅在半年时间内,李丽、魏娟、张兰三个女孩,都遭到了来自同一个朋友的不同程度的性侵害。
她们曾以为自己的遭遇是孤例或偶发事件。直到去年底,她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她们或因为心理创伤,或因为羞耻感,或因为苛责自己不是“完美受害者”,在一段时间内选择了沉默。
如今,她们决定说出自己的遭遇。指控全指向同一个在朋友中化名为“小明”的人。
“我们都意识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女孩继续受害。”张兰说。
1月21日下午,李丽向全现在表示,她收到来自上海市松江区人民检察院的消息,小明已被批捕。
01
小明是谁?
1月初,“小明性侵事件”在公益圈曝出。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称,小明在同温层交友圈中对多名女性实施过不同程度的性侵犯,已被刑拘。
李丽、魏娟、张兰,都是通过一个公益主题的微信群认识小明的。群里的人因为都热心公益而聚到一起,常常在线上讨论一些社会议题,拥有近似的价值观,彼此信任。案发前,小明是群里的“熟脸孔”,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群主。
作为群主,小明经常发言,表现得对公共议题相当关心,也会组织和参与一些群活动。“比如,他会提议给群友们设计有纪念意义的服装,然后他自己也前后去张罗这些事。”群里的一名男性成员冯俊回忆称,这些在旁人看来都是很博好感的一些行为。
在一份简历中,小明的工作经历包括“暨大四川德阳留守儿童项目调查”项目助理、“广州点睛活动策划有限公司”现场执行/客户维护、“北京柒零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编辑等。
小明的简历
在和群友的交流中,小明经常透露自己和公益圈、知识界“大佬”交往密切,并声称自己曾参与多个公益项目,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他还跟我说过,他读大学的时候创业赚了50万。但其实这些事情都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冯俊说,但这些他声称的经历往往给人一种“挺厉害”“能力强”的印象。
几名受访者均表示,小明在言谈中还显得“很有社会责任感”。在一张由受害者提供的微信截图中,小明表示自己对某公益项目已捐款“两万多元”。魏娟表示,这里的捐款项目是指“微澜图书馆广州1馆”的月捐项目,微澜图书馆是开设在民办打工子弟学校或城乡结合部社区中的公益小型图书馆。1月9日,微澜图书馆广州1馆理事会发表了一篇情况说明,其中指出,小明在担任“分馆馆东”期间月捐总额为59.4元,并无参与微澜图书馆相关服务;该理事会最终决议解除其馆东身份,并停止接受其月捐,冻结或退还其已捐赠的费用。
小明声称对微澜图书馆月捐总额达两万多元 图:受访者提供
微澜图书馆情况说明截图
“在群里,如果你吹水、瞎聊比较多,大家可能很快就会对你有一些熟悉的印象。 另外,在我两次和他见面的过程中,都感觉他不是那种个性张扬、咄咄逼人的人,他看起来性格比较温和,他在网上也几乎不和群友发生冲突,这些特点可能都会让人放松警惕。”冯俊表示,因为这个群里的人都是因为相近的价值观走到一起,所以对各自提供的个人信息,几乎不会想到去求证什么来路。
小明在网络上常常显露出对性别议题的关心。在冯俊和三名受害者的印象中,“高校卫生巾盒”活动在各个学校开展开来的时候,小明还向群友们表示,自己已经向母校的校领导提议类似项目,准备跟进相关的活动。
这些言论都在群友当中积累了相当程度的好感,甚至是某种类似“权威”的印象。
在学历方面,小明也显得像一个“学霸”——他向不同的群友声称,自己本科就读于华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北京大学取得经济学硕士学位,目前正在攻读环境工程方面的博士学位。
回想起诸多与小明交往的细节,一些群友渐渐发现,小明在同一件事情上,可能对不同人说着不同版本的话。没有人知道他真实年龄是多少。他对一些人说自己快三十了,对另一些人又说已经三十五了——然而,李丽、魏娟、张兰三名受访者均表示,不同的群友都见过他持有94、95、97、98年等不同出生年份的身份证。
李丽是一名艺术从业者,平日里会关注各类公共议题。她认为,自己在群里和他人的交流属于“同温层交友”——这个词近年来在国内外互联网上流行开来,用以指称兴趣爱好和精神追求相近的人之间相对封闭的社交,尤其是价值观和政治立场趋同的人之间的交往。同温层的朋友之间对社会现象和公共议题往往持有近似的基础逻辑和观点,很容易“聊得来”。
出于对彼此的信任和价值观的趋同,没有人会想到去一一查证小明的个人信息。
李丽称,事后证明,小明的这些个人形象构成元素,都掺杂了不同程度的谎话。
2019年12月的一天,小明和李丽第一次在上海见面。此前,他们只是网络上偶尔交流和问候的网友,此后,因为时常和其他在上海的几个朋友约着一起去参加活动,两人的交往也变得比以往频繁起来,成为线下的朋友。
小明的朋友圈显示其对公共议题相当程度的关切,其中还包括性别议题 图:受访者提供
李丽对小明抱有充分的信任。她记得小明和自己一起去参加过一些性别议题活动,比如《使女的故事》主题讲座,还有“metoo”运动相关的展览等等。“我觉得这些迹象至少能表明他是对女权话题是有关心的,或者说至少是有一定程度的性别平权意识的。”在平日的交往中,李丽也未察觉小明身上有什么异常或者越界的地方。
2020年10月底,李丽准备搬家,她和男友想找一个室友,小明提出自己正好有租房需求,两方一拍即合。
李丽称,小明生活里显得细心、会照顾人,而且拥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他会按时做饭、洗衣服,还很爱干净,看起来是一个很不错的室友。”
但合租之后,李丽也发觉小明有些以前没有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的习惯——有时两人聊天,说到兴头上,小明会突然拍她的头。“刚开始我觉得这种行为可能只是他的个人习惯,或者朋友间的一种互动,但次数多了以后我开始感到不舒服,好像他在用一种对待小孩的方式在对待你,而且他拍那个动作的力道也不轻。后来我就直接瞪着他说,他把我拍疼了,但每次都被他嘻嘻哈哈糊弄过去。”
但李丽对此也没多想。而对于小明的身份和工作信息,她也没有丝毫怀疑——此时,他称自己是一家奶茶店的合伙人,每周三天到店工作。
李丽把小明当成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直到他对她实施了第一次性侵害。
02
不是偶发
2020年11月17日晚,李丽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玩手机,找了部电影看,小明表示自己也想看。“我就说,行啊,那就一起看。”李丽回忆称,两人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并没有太多交流,就在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明突然掐住她的脖子。“我本来以为他在开玩笑。”
接着,小明开始强吻李丽,并伴有其他猥亵行为。在这个过程中,李丽不停跟对方做身体上的对抗,反复口头拒绝。
李丽称,当晚小明最终停手,而他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任何解释。
李丽也没有和小明撕破脸皮。“我始终不太愿意把人想得太坏。”她说,自己事后甚至会想,小明那天晚上的行为,是否只是“一时冲动”。
过了几天,小明又对李丽实施了一次猥亵。在整个过程中,李丽仍旧和上次一样,身体上做着激烈的反抗。其中有几处细节,她记得非常清楚——当小明强行抱住她往卧室走去,李丽尝试着抓住沙发、门框和墙角,但都一一失手,后来他不小心撞着一堆行李,才下意识松手,李丽跌落在地上,最后被小明拖进了卧室。
她说这些细节让她更清楚地看到小明的另一面。“如果只是所谓的一时冲动,他应该在我抓住门框、或者掉在地上的时候,就‘清醒’过来、不再继续了。但是,他没有停。回想起来,我不敢说他是否有预谋,但我可以说他表现出一种‘我一定要得手’的架势。”
第一次、第二次猥亵发生之后,李丽并没有马上想到报警,或者在同温层交友圈中曝光小明的行为。“他其实是一个风评很好的人,也确实帮了群里一些朋友的忙。在事情变得真正非常严重之前,我的第一反应其实都不是去指责他,或是让这个人社会性死亡之类的。”
所以,李丽当时更愿意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是偶发性的。她没想到,就在自己第一次被猥亵的第二天,小明也对她的好朋友魏娟做了类似的事情。
在性侵案中,熟人作案并不鲜见 图:CFP
魏娟是一名大学生,以前在公益组织实习过。11月18日,因为找工作没有着落而心情低落的魏娟问了一圈朋友,都在忙着,只有小明表示可以去陪陪她。“我和他说可以在外面约个饭什么的,也不想麻烦他跑很远,但他坚持要到住处来看我。”拗不过小明,她答应让对方到当时借住的学姐家里来和自己见面。
两人在屋里一直从下午聊天到晚上。在魏娟看来,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暧昧或超出朋友界限的举动。魏娟称,临走前小明毫无征兆地问她,是否可以亲她一下。
“不行。”魏娟给出一个直截了当的拒绝。
小明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魏娟回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小明没有顾忌这句回答,而是强行搂住她进而强吻。“在挣脱和推搡之中,我就问他,‘你今天不是想要强奸我吧?’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说了一句‘今天不行,你学姐快回来了’。我看他冷静一些了,就让他撒了手。”
松手之后,小明又表示可以再陪陪魏娟,又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才离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有问题的。”
经历了这件事后,魏娟把小明的微信拉黑了。与此同时,魏娟也在一段时间内反复陷入对那个晚上的回忆,变得比平时更容易紧张和焦虑,常常被噩梦惊醒。去年底,她被诊断为急性应激反应。“我那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样做,为什么他可以那样做?我也想过,如果没有让他进门就好了,或者说没有信任这个人就好了。但信任一个人有错吗?最后你会明白,这类事情可能防不胜防,除非你在一开始把所有男性都归类为坏人。”
魏娟被诊断为急性应激反应 图:受访者提供
对于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来自同一个朋友的猥亵行为,魏娟和李丽相互并不知情。直到11月26日,两人约着吃了一顿饭,交流起各自的经历,她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李丽说,得知这一信息之后,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在第二次猥亵之后,小明还问过我一句话:‘你猜我有没有对群里的其他女孩子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当时就想到了可能是魏娟,但也不是很确定。直到魏娟亲口跟我讲了她的遭遇。”
李丽和魏娟这才都明白,小明的性侵犯行为,在她们所处的这个同温层交友圈中,很可能不是偶发事件。
03
更多受害者
在意识到可能有更多的受害者之后,李丽和魏娟都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李丽称,她没有让小明搬出出租屋,而是继续和他以室友的身份相处、交谈,除了因为经济方面的压力外,更主要也是想用这个办法找到一些取证机会,希望能从这个过程中获得能佐证小明人品的一些信息。
有一天,小明外出,她找到了小明的真实学历证明——华南师范大学开放学院石牌校区的汉语言文学系,属于非统招成人专科——这与他声称的华师大本科、北大硕士、北大博士在读大相径庭。
“如果说他在学历这件事上撒谎,那他很可能在别的事情上也撒了谎。”李丽推断。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两个女孩分别顺着不同的方向去调查小明的身份,结果发现,除了学历之外,他在工作履历、人脉资源方面也谎言重重。比如,他声称自己是上海某奶茶店的合伙人,但魏娟去找了奶茶店主求证,对方说小明只是在店里兼职。
“他从来没有向我表达过任何真诚的道歉。在我们聊到类似事件的时候,他甚至说自己不怕被‘metoo’。”在李丽向全现在提供的一段录音中,一名男子表示以往各个领域的“大佬”不怕被“metoo”,是因为“他们的圈子有很多个”,在一个圈子混不下去了可以去另一个,而他自己也是如此。李丽称,该男子的声音源正是小明。
12月初,群里有女孩曝光另一名人士的猥亵事件,这让群友张兰联想到小明对自己做过的事。她决定说出来。
就此,李丽和魏娟找到了第三名受害者。
第三名受害者张兰是一名在广州读书的大学生。2020年6月,她遭遇网络诈骗,在群里发了求助信息。“小明显得很热心,立马买了从东莞到广州的火车票,说要来帮我处理这件事。”
“我当时真的觉得非常感激,又觉得挺愧疚的,感觉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张兰说,小明赶到广州,就陪她一起去走报案流程,并且时不时地给她讲一些法律知识。“他显得很专业、靠谱,再加上他以往在群里得到的评价都挺正面的,我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信任感。”
两人在公安机关处理完报案的相关事宜后,已是晚上。张兰怕学校有门禁入不了校门,也怕就算回了宿舍也会吵到舍友,两人便决定在外住宿一晚。到宾馆前台的时候,张兰本打算开两间单人房,但被小明劝阻。
“我有双相情感障碍,我那天没有带药在身上。他说他怕我不吃药就会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提议开一间有两张床的标间,这样他可以随时照料我。”张兰回忆称,虽然感到有一丝不对劲,但她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