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又给我打电话了，不要老脸说让我把他的爱情故事写出来流传后世。我让他滚，不给稿费，谁愿意写他那些破事儿。
来北京整满一年零三个月了，因为工作的缘故，免不了经常文字打交道，如同对这个城市的爱恨交加的心情一样，我和文字之间的关系，也可用相爱相杀来形容一番。我写过很多的故事，瞎编乱造的，惨淡经营的，平铺直叙以至于中途烂尾永不再继续的，少有让我大发感慨的事情或者说灵犀一动的故事。
上一年秋，因为九三抗战阅兵，北京放假，我早早安排了自己的假期，也想借此机会逃离拥堵的帝都，回到河南老家的土山沟里去，借以消解半年来精神上勾连缠绵的万千头绪。
假期结束后，我返回北京，西站照例保持着人山人海的气势和水准。在九号线地铁的候车处，一对年轻情侣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
女孩儿坐在轮椅上，长相清秀。脸上贴着的五星红旗贴纸和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可以判断，他们应该是第一次来北京游玩。
“向着天安门出发！”男生推着她上了地铁，女孩儿伸直手臂如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对话，又因为同乘九号线转车，于是尾随。女孩儿行动不便，需乘坐直梯下来乘车，我从闸机口下楼，几乎又是同一时间在同一排的位置候车。
因为怕麻烦，轮椅又碍事，上车后他们选择在车厢角落。男生站着，偶尔低下头给女孩儿擦汗，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窗外，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累。
“猫哥，你说我们是先去天安门，还是先去故宫？”女孩儿眼睛盯着手里的地图，可我怀疑她根本看不懂那密密麻麻像视网膜一样的地图，不然她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那还用说，肯定是先去天安门，你没听过嘛，不到天安门非好汉！”
“什么嘛，傻子吧你，那叫‘不到长城非好汉’！”
这世界上一定是果子爱蔬菜，蜜桃爱甜瓜，奇葩生来爱奇葩。
你说分不清天安门和故宫其实就是一个地方也就罢了，好端端的硬把“不到长城非好汉”栽赃嫁祸给天安门，也是够可以的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他逗媳妇儿开心的小伎俩。我离他们离的很近，以至于男生被汗水沓湿的后背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猫哥，要不我的腿就不做手术了吧，反正也不太可能好了。”女孩儿说话的声音很小，然后就开始抽泣。
人最怕安静和处在一个角落的环境之中，一切悲伤和软弱便纷至沓来。
“天安门登得？手术做不得？”男生把宽大的手掌放在她脑袋上轻轻拍着。
“万一治不好了咋办？”
“我会在毛主席面前祈祷，求他老人家保佑你。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毛主席？”
女孩儿就破涕为笑。
这男生看起来木讷瘦弱，撩起妹子来，真是一把好手，在这个时候他没有跟着对方的悲伤一同陷落，而是话锋一转将她从悲伤的氛围中带离出来，只这一下我就断定他们的爱情殊为不易且甜蜜无比。三站后，我转乘四号线，茫茫人海，今后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即便见到他们也永远不会认识我。我也希望，我永远都不认识他们，我希望他妻子的腿早日康复，哪怕今后在上海、在西安的某个街角相见，我也不会因为错过而感到遗憾。
如果是那样，我心中应当是欣喜和祝福。
回到住处，接到主编电话，于是又赶到公司开下周的选题会，他因为要出差，所以请我提前过去。下周的内容主题定为“爱情”。除了既定的李清照和萧红的两篇稿子。主编特意跟我说：“你自己也可以写一写你身边的事。”
我忽然想起了这对小夫妻，脑海里又忽然涌动起来——我身边的爱情？我身边的爱情是什么？回到文章开头那个感慨——我写过很多的故事，瞎编乱造的，惨淡经营的，平铺直叙以至于中途烂尾永不再继续的，少有让我大发感慨的事情或者说灵犀一动的故事。但难道我身边真的连一段让我动容的爱情故事都没有么？
显然不是，而且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儿。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沈彬的故事写出来，尽管我知道找他要稿费就是痴心妄想。可为了文学我在乎那点稿费吗？（我当然在乎）
沈彬是我大学一铁血损友。
性格像亚马逊森林猴子一样精明。二十岁，我们都处在一个爱做梦的年纪。记得好像是大二吧，有次周末，俩人去卖场淘换季的打折衣服，从市中心逛回来已经是傍晚。站在天桥上，哥们儿俩喝着买一送一的可乐，就开始数来往车辆的牌子。
我们都爱车，虽然连个自行车都要买二手的，但每个系列的车牌都如数家珍。
“雪佛兰，本田，别克……我靠谁丫的奥迪A8！”
沈彬饶有兴致地数着，那傻逼样子就像是皇帝翻妃子的牌子一样。
“沈彬，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坐你的奔驰S级啊？”我总是跟他开玩笑，他则更加不要脸地说：“看不起我是不是？回来让你坐哥的劳斯莱斯幻影，那叫一个，爽！”
沈彬谈了一个女朋友，叫杨雪，女孩子贼漂亮，又善良又上进。我总是说沈彬走了千年狗屎运，摊上这么好一媳妇儿。
大四的时候，沈彬在学校旁边开了家小饭馆儿。要不说这小子贼呢，软磨硬泡连环计，威胁使诈出阴招（精彩环节略去）把学校食堂最好的做饭师傅挖了过去，学校的伙食暴跌，他的生意爆火，杨雪大四实习就坐上了老板娘的位置，羡煞我等为五斗米折腰的小民。
毕业的时候，沈彬这小子已经挨着学校有了两家门面了，真正做起了小老板。聚会那天开了辆二手市场上买的奇瑞奔奔，七成新，连办手续前后花了一万多。恨得我只想活剥了他。
“沈彬，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临别的时我问他。
“开我的劳斯莱斯幻影，横穿亚欧大陆！”
“你丫真贫，一点没变。”我笑了笑，但我居然相信他的话。
毕业后，我去了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生活平平静静，偶尔回想起那些天南海北的大学同学，那些损爷。
两年后，沈彬那小子越混越开，竟然开了家小公司。第三年夏天，我接到沈彬电话，杨雪出了车祸，下半身瘫痪了。我收到消息，坐飞机赶到了洛阳，在他的办公室我看见了沈彬。
“你丫傻逼吧，事情过了半年才通知我，拿不拿我当兄弟！沈彬，说话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那天我们喝了酒，说了好多话，更多的是回忆。
我去看了杨雪，沈彬在厨房里忙活，他们本来打算这个国庆节结婚的。杨雪说：“别跟他那样儿，我这儿还没哭天喊地，他整天在那儿样样儿的，不能走就不能走，反正当老板娘坐着数钱就行了。”
她嘴角微笑，眸中带泪的样子，像窗外八月刺目的阳光一样，令人动容。
说实话，我很担心沈彬。
有些人平时大大咧咧，一旦受了伤，可就是天打雷劈的事。
他去机场送我，他换车了，换了辆尼桑，原本打算结婚用的。
“有什么打算？”他问我，“你呢？”我反问他。
“开劳斯莱斯幻影环游世界啊！”他苦苦一笑，我们拥抱了好久。
这狗日的结婚那天在婚礼上不知道哪来的洪荒之力，变态地说了一句让我佩服到五体投地的的话：杨雪，从今天起，我就是诸葛亮，而你，就是我的蜀国。爱你，就是爱国，爱你的美一根头发，每一滴眼泪，就像爱我的子民。打今天起，大爱，小爱，我全部给你。
台下到场的亲朋好友直接泪崩，搞得跟奔丧会现场一样。
毕业第五年，同学聚会，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形形色色让人感慨莫名，唯独不见沈彬。自那之后，沈彬很少再联系我，他生活所有的重心都变成了杨雪。
“听说了吗？”一旁的女的问我，“沈彬现在拽了，我听说酒店仍给人打理，他开着奔驰带着老婆从洛阳一路开到了广州，大秀恩爱啊！”当然，她连沈彬什么时候结婚都不知道，更别说杨雪的遭遇。
人就是这样，只羡慕别人的光鲜，看不到别人的痛苦。
酒桌上，酒过三巡，电话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沈彬打过来的。上次他联系我还是从洛阳出发带着杨雪开始他的横穿中国的旅行前一天。
“你小子在哪儿风流快活呢？”我突然想哭，我听到了海的声音，他们在海南。
“我说过，我要开着劳斯莱斯横穿亚欧大陆！你真以为哥们白说着玩儿呢！”
我挂了电话，走出酒店大厅。夜色下，路上的车子成了一道流水的光，我那么怀念我们曾经站在天桥上数车牌的日子。
沈彬最后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小雪估计往后都不能走路了，但从今以后我就是她的腿，我会带着她走遍全世界，不仅是亚欧大陆。我不能让她因为失去了双腿而看不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哥们儿这辈子，可就娶这一个媳妇儿。”
春暖花开的未来，风一样的承诺，花一样的浪漫……沈彬，你丫带着你的梦想和中间上了梦想副驾驶的人，一起去飞奔吧，等你从全世界回来的时候，我期待着在北京和你们的相聚。
我决定还是把沈彬的故事写出来。
其实在这之前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故事，像那对西站的的小夫妻。
只是我更喜欢用一个故事去印证另外一个故事。这样一来，我既不用肆意去渲染爱情，又不用刻意去刻画曲折的故事情节。只需要如实陈述，就能合乎心意。
这就是沈彬的故事。
我眼泪湿润了，我决定擦干泪水，试着探探这狗日的什么时候能把稿费给我结了。
来源：微信公号“子木蠡的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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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虢雪
作者：狮小主，92年狮子座妹纸。一手写武侠鸡汤，一手写小说诗歌的非自由撰稿人，法律专业在读研究生，渴望吃遍天下美食，看遍世间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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