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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荆棘:被忽视的女性疼痛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25-03-12 17:30

正文

▲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公众普及率仍不够高,女性遭受痛经被视为平常 图/ 视觉中国

这18年的时间,她的痛经被认为是“正常”,于是方案就是忍着,迟迟不来治疗,致使诊断延迟。

冷金花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些患者,到绝经之前,隔几年就会来一趟医院,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新的治疗。面孔是熟悉的,只是愈发苍老了,生命就这样消耗在一次次的疼痛与复发之间。

“这是一个面向所有女性的窗口,能让大家意识到,没有一种疼痛需要忍受。”



本文 首发于南方周末

/ 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

编辑 / 李慕琰



五号诊室就像一座“疼痛博物馆”,收藏着未被书写进病历本的呻吟:“像钢筋穿透小腹”“腰背疼痛伴随肛门坠胀”“经血像小便一样流”,还有说不出形状的“丝丝拉拉地疼”。


这些被视作“正常痛经”的躯体信号,其实都指向一种疾病:子宫内膜异位症 (以下简称“内异症”)


这里是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海淀院区的四楼妇科病区,2025年初的一个周四早晨,这间诊室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八点一刻,刚结束一台手术的徐冰快步穿过人群,医用口罩在她脸上压出的浅痕未褪,手术帽紧箍着蓬松卷发。尚未落座,她已抽出核磁片举向阅片灯,“这个子宫 (肿胀得) 太大了,你疼了很久了吧。”妇科医生徐冰已经与这种疾病缠斗十多年,仅凭影像显示的病灶形态就能判断病情。


这种让子宫内膜细胞逆流至盆腔扎根的慢性疾病,自1885年命名以来,便长期游离于医学研究的边缘。当徐冰还是医学生时,教科书仅用一张纸概括此症。直至2007年,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专家郎景和的团队牵头制定了首部《子宫内膜异位症诊治规范》,这种被称作“良性癌症”的疾病,在中国才首次有了统一的诊治标准。


比医学研究更难突破的,是“女人嘛,痛经很正常”的社会规训。作为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专家,徐冰从2013年起开设内异症专病门诊,见证了太多被疼痛摧毁的人生:有人因长期注射杜冷丁被医院警告“再打就报警”;有人因痛经被迫休学改写人生轨迹;更有患者疼痛多年找不到原因,认为自己中了邪,到处找人做法驱邪……


“终于确诊了!”诊室里突然高响外地口音,这位肤色深褐的女性曾在老家跑遍大小医院,始终无法查明原因。她像弹射炮弹一样诉说自己多年的委屈:“医生摸摸我这儿也疼,问问我那儿也疼,他说我不应该来妇科,我得的是精神病……”


徐冰和助手低头不语,开始往病历单上写明病症。此刻的宣泄,是这间诊室最常见的开场白,而作为医生的她们,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



被疼痛吞噬的人生


“医生说,你要再打杜冷丁,我们就报警。”2024年末,术后一周的王媛缓步走向讲台,讲述自己的经历。那是2015年,她照例去医院打杜冷丁,痛经已有三年了,她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打上一针。


疼痛愈演愈烈,王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起初她还能靠布洛芬维持体面,痛个两三天就结束,后来时间慢慢延长至整个经期,再到后来是二十天,甚至一个月。止痛药得配合着杜冷丁使用,但还是疼。疼痛让王媛几乎没办法上班。


随之而来的是贫血。最严重的时候,她坐在马桶上感受经血如小便般喷涌,血色素掉到了50多,而正常值在110-120之间,急诊医生强行扣留她输血。她的身体虚弱万分,走20米就喘,上两层楼都累得不行。


其实第一次痛经时,王媛就意识到不对劲。2013年冬季的某个凌晨,20岁出头的她跪着蜷缩在北京出租屋的床角,用头抵着墙,试图分散腹部传来的剧痛,全身上下冒汗不止,像冲了澡没擦干。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痛经可能会要人命,绝望至极的时候,恨不能将自己撞晕。


王媛走不动,朋友就拿轮椅推着她走进了医院。当医生潦草写下“疑似子宫腺肌病”,要她吃止痛药缓解时,她并没当回事。直到在网上搜到说治疗就得切子宫,王媛慌了,她还没谈恋爱,想为自己保留生育的机会,于是一扛就是五六年。


直到2018年,意外怀孕得来的儿子3岁了,她才决心治疗,在病友的推荐下找到徐冰。为了挂上号,她还花300块钱找了黄牛。


这是《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的读书分享会,这本书徐冰花了四年写成。作为徐冰的病人之一,王媛受邀前来分享。


如今的王媛在北京一个社区里工作,朝九晚五,别无爱好,除了工作就是陪伴儿子。分享会当天,王媛扎着一个马尾辫,苍白素面难掩疲惫,一举一动仍带着滞重感。彼时她刚做了腹腔镜手术,徐冰劝她休息,但她执意要来。她想告诉所有人:痛经就是一种病,忍是最错误的决定。


台下传来窸窣的抽纸声,病友们早已泪流满面,无声地传递纸巾。她们都知道,未被识别的疼痛吞噬的是具象的人生。


日本电影《生理酱》将生理期的各种生理痛拟人化呈现 图/ 资料图


内异症患者钱多多的生活在一次跑步后被彻底改变。2017年,读初二的钱多多捂着腹部跑完第一圈,企图向足球教练请假,她说自己来例假了肚子疼,却换来教练的呵斥,“你每个月都能跑,就这次想偷懒是吧?”


向来在足球队全勤的她,最终被教练加罚3圈。她跑完后疼得走不了路,男同学把她背回了家。这个曾经被钢筋穿过手臂也未曾落泪的姑娘,痛得在沙发上打滚,边哭边喊着要止痛药。


当晚,急诊的“痛经”诊断让全家松口气。他们没有想到,更残酷的现实由此开启——疼痛不休不止,每月近十天请假让这个中考高分的学生变成了课堂透明人;到了高二,曾经擅长的数学也快要不及格了,母亲下定决心,哪怕是痛经也要给她治好。


于是,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吃遍内调中药的钱多多,终于赶赴上海确诊了子宫内膜异位症。当异位的病灶和囊肿被照见时,钱多多早已在床上翻来覆去哭过好多次,她发现,这种痛似乎没有止境。


原本的生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曾经“上蹿下跳”的运动少女,她说如今唯一的运动只剩下敲键盘。上课时,她心烦意乱,有时趴在桌上睡觉,有时用透明胶带黏住小飞虫玩,最后被老师发现,常常被要求滚到后面去站着听课。


后来疼痛蔓延,她休学了一年,想考重点大学做工科生几乎没可能了,钱多多将美术艺考作为最后的出路。高考那天,钱多多带着药物催生的60斤赘肉走进考场,没想到最后填报志愿还滑了档。


谁也不知道病灶是何时出现在子宫的,一家人只能记恨当初那个体育老师。钱多多的爸爸像有了应激,走在街上看到有人与那个老师神情相似,恨不能冲上去揍他一顿。她妈妈也十分愤慨,“一定要曝光这样的无德老师!”他们都曾幻想,假如那天没有跑步,钱多多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可想了又有什么用,钱多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只能是算了”。



妇科医生们


这样的归因,折射着更深的医学迷雾。


北京协和医院的妇科专家冷金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引发内异症的“开关总闸”,至今仍是一个未解的难题,“关于成病机制,我们目前的研究仍然处在下游,无论是基因变异还是基因的调控,很多东西还很复杂,不知道哪个是主要的开关。”


这场跨越世纪的医学突围始于19世纪,当西方医学典籍正式将这种导致痛经与不孕的顽疾命名为内异症时,没人预料到它的神秘性将持续困扰人类百余年,直至现代社会也依然存在未解之题。


直到1990年代,中国医学界对内异症的认知仍停留在“经血逆流”的单一假说里,相关论文仅有五篇。后来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郎景和,在当时接过前辈吴葆桢遗留的课题,带领冷金花等年轻医生开启了系统性研究。他们组织动物实验研究发病机制,通过大鼠模型揭示内异症与炎症因子的关联。


可数不清的病人来不及等待,她们走进医院,开始了开腹手术与复发病灶间的循环往复。开腹的次数越多,腹腔内的粘连就越厉害,手术一次比一次难做,而患者的卵巢等身体机能也随之下降。冷金花至今觉得可惜,当时的医学研究尚浅,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病非常容易复发,也就没有干预复发的手段,看着那些病人从青春年少直至绝经,“那是她们最灿烂的年华,全在手术刀与止疼片之间消磨掉了。”


当时的徐冰20岁出头,已经在父亲的建议下成为医学生。硕士期间,她曾想往妇科肿瘤的方向发展,“最热门的嘛”。而内异症被分在普通妇科的疾病中,并没有得到重视。直到2003年,30岁出头的徐冰正准备赴日留学,恰好她的导师戴淑真参与了一场郎景和组织的内异症研讨会,回来后告诉徐冰,内异症将会成为未来妇科领域的热点,让她出国看看。


后来,她开始从事内异症基础研究,并且取得了日本厚生劳动省外国人临床修炼资格。在日本的诊疗室内,她透过腹腔镜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异位病灶。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妇科医生徐冰是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专家,她从2013年起开设内异症专病门诊 图/ 受访者供图


两种时空的探索在医学史上悄然交织,等到徐冰归国,迎接她的是国内医学界的认知跃迁。冷金花等人已经在郎景和的带领下将临床数据转化为治疗策略,2007年郎景和团队牵头制定《子宫内膜异位症诊治规范》,确定了“减灭和消除病灶;减轻和解除疼痛;促进和改善生育;减少和避免复发”的28字方针。冷金花说,这让全国的医生有了诊治内异症的依据。


徐冰补充,2015年和2021年两次更新后的诊治指南,以及《2018年中国子宫内膜异位症长期管理共识》问世,标志着中国内异症学界与世界接轨。内异症不再是“一切了之”,药物治疗和长期管理得到强调。


“这是一种观念上的革新,我们开始算生命质量的总账。”冷金花说,内异症是雌激素依赖的慢性病,由于病灶可通过经血逆流、淋巴转移等途径向盆腔、肠道甚至肺部扩散,诊治可能需要多学科合作会诊,冷金花等人每年都要在全国范围内巡讲,提高全体医学界的重视。


徐冰说,内异症的存在,让普通妇科在学界的地位大大提高。相关的论坛在国内外日益增多,为了了解疾病研究的新动向,即便是远在欧洲,徐冰没有经费支持,也会自费前往。来来往往的内异症医生们逐渐形成圈子,他们有着共识:必须提高公众的知晓度。


如果一位女性遭受痛经困扰,在医学上会分为两种情况:有人是“原发性痛经”,也就是从初来月经就一直疼痛,盆腔里没有明显的病变;但若是某个时段突然出现的痛经,而且越来越严重,通常和疾病有关,往往会在盆腔内检查出内异症等病变,这是“继发性痛经”。


现有情况下,诊治延迟是常态。徐冰在书里提及,一项覆盖10国1418名患者的研究表明,平均诊断延迟时间为6.7年,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冷金花说,女性往往等到疼痛严重影响了生活,病灶才在就医时被发现。得了这种病,除了可能造成不孕之外,漫长的疼痛可能一直持续到绝经,因为只有激素不再分泌,疼痛才基本消失,而少数病人绝经后还会痛。


如今,冷金花早已成长为中国顶尖的内异症专家,她带着新一代学生们继续填补空白。新的试验已然展开,她畅想将来是否可能用生物标记物的方式提前检测出病灶,“比如抽一管血就知道有没有得病、得了病会不会疼,而不是疼到不行了再来看病。”


她也希望更多人意识到,疼痛本身就意味着疾病,“即使现在没有内异症病灶,未来得病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当徐冰写完《她的荆棘》找到冷金花作序,她一口答应下来,“这是一个面向所有女性的窗口,能让大家意识到,没有一种疼痛需要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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