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不是笑他，而是骂他？

今天连麦的这位同学，是一位女士。她早已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想跟我探讨的，却是她跟原生家庭的关系。确切地说，是跟父亲的关系。

她说： “我已经拉黑了他。过年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顿了顿，她又说：“我身心俱疲，不想处理跟他的关系。但我也担心，他年纪大了，万一有什么事发生，我怕我会后悔。所以，虽然不联系，我每天都很纠结。”

我问她因为什么事拉黑了爸爸。她没有正面回应我，而是从头介绍起了她的原生家庭。她说：

“我的原生家庭在外人看来都觉得很好。我妈妈是医生，爸爸是老师。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老好人，笑呵呵的，脾气也不错。但对家人，他却喜怒无常。他在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很压抑。他从小就对我要求特别高，要我做很多事，但实际上他对我的指引却并不多。 最可笑的是，他那时候给我定的理想，是让我当国家总理…… ”

虽然说可笑，她却一点都没有笑。 那些没有办法满足的期待，已经变成了“沉重”的怨。而我想让这个“沉重”变“轻”一点。于是我抓着“总理”问：

“你没当上总理，他失望吗？”

“很失望，很失望。”她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失望有什么问题。

“他是认真的吗？他会因为你没当上总理怪你啊？” 我故意夸大了我的疑惑。

“那也不是说没有当上总理……”她觉察出了异样。“但是就是他对我的要求，就异乎寻常的高，然后不切实际。”

“他自己知道这个要求不切实际吗？”

“不知道。”

“哦。”我说，“原来你在他眼里这么优秀！”

我第一次听有人被期待当国家总理，是我的好朋友。在他初中的时候，他班主任有一天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你要好好学习，你将来是要当国家总理的人。”这么多年，他都信以为真。

“如果按着大人的期待，现在应该是你们俩在竞争国家总理的位置呢。”

她终于笑了起来。笑是重要的。对沉重的怨，笑就是解药。

可是她只是笑了一下，又回到了她的怨里。她说：

“不只是当总理。他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满意。他对我写的字失望，对我考的大学失望，他对我的工作失望。有一天他跟我说，你现在上班不上班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把孩子培养成栋梁之材。就好像，我已经成废人了，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

那他怎么把爸爸拉黑了呢？

原来过年的时候，他爸本来要叫公公婆婆到老家过年，公公婆婆很高兴地答应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爸忽然发消息给婆婆，说卫健委通知，他们那边疫情很严重，不让大家过年了。

“太可笑了。” 她说，“疫情都已经结束这么久了，他居然还用这个理由！我实在气不过，就打电话质问他。因为这件事，我从小到大积攒的怨气都爆发了。我在电话里大骂了他一顿。我告诉他，他从小对我没什么关心，却只会要求。他根本没有尽父亲的责任！

我越说越气，把很多旧账都翻了出来。我说你没有哪一件事是做的好的！我是双胞胎，有一次两个孩子高烧抽搐到叫120，住院了。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去台湾旅游接不通，我给我爸打电话，我爸接到电话就跟我说，你们家不是很有钱吗？你去雇个保姆，我来不了。”

她的愤怒溢于言表。

“你骂完他怎么反应呢？”

“电话里他没说。后来他发微信说，他以为疫情还没结束。他的理由 太可笑了 。我还不了解他！他就是不想让我公公婆婆去老家，他是觉得这事麻烦！”

这是她第三次说“可笑”了。 她说可笑，可是她并没有笑。

几乎是出于咨询师的本能，我问她：

“所以你也觉得你爸很可笑，是不是？那你为什么不笑他，而是骂他呢？”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她楞了一下，说：“我觉得笑他没有用，当然就骂他了。”

“那骂他有用吗？”

“骂他也没有用。对，骂他也没有用。”

如果说咨询也需要灵感，那灵感就是这些奇奇怪怪、细想起来又有些道理的好问题。它们常常能改变整个咨询的局面。我不想这个灵感就这么被划过去，于是继续抓着我的问题：

“抱歉啊，我还是想问，既然你觉得他可笑，你为什么不是笑他，而是骂他呢？”

“我当时大概很生气吧，就笑不出来了已经。”她若有所思。奇怪的问题奏效了，她也开始疑惑起来。

“是不是很多年的恩怨都在里面，就没有办法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头脑有些不清醒的老人了？”

“对，是的，是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那你对他也是有期待的。”

“是。我对他的期待，就是希望他能正常一点。他年纪大了，我希望把他接到身边来，生病去医院也方便，我照顾也方便。但是现在他执意要在老家开麻将馆。我希望他能听我的话。”

她的期待里其实也有很多控制。爱和控制，总是难分难解。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我想让她意识到。于是我说： “那我知道了，为什么你不能笑他，而是要骂他。是因为你要他听你的话，就像他要你听他的话一样。”

她若有所思，说：

“他年纪大了。就像我小时候他来照顾我一样，现在我应该去照顾他。然后我也希望他能够听我的话，遵照我的安排。当然我也会给他空间的，但是大概的方向，我希望是由我来把控。”

她不想我质疑她的爱。我也不想。

她这样爱她的爸爸，其实也没错。只是她不知道，当爱和怨交织在一起，有时候就会变成关系的纠缠。

于是我说：

“你一定是很爱他，才会这样安排是不是？就像你说的，就算拉黑了，也很舍不得，很歉疚。”

“对。我骂了他，却还是带着我公公婆婆回老家过年了。其实我很感谢公公婆婆。我嫁给我老公之后，公公婆婆他们给我的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正常的家庭，我公公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正常的父亲。我公公虽然说观念上面有一些和我不一样的地方，但是他的很多行为，我觉得是一个正常的爸爸会做的，也是一个正常的爷爷会做的事情。”

她很幸运，有好的公公婆婆。可是她越说公公婆婆好，其实也是越说自己爸爸不好。虽然这不是对他爸爸说的，但她爸爸一定是知道的。

也许，这也是她爸爸不想让公公婆婆去老家过年的原因。

而我也知道她为什么说爸爸不正常。这背后，是有期待和期待落空的失落在的。

我问她对爸爸的期待。

她说：“我期待的，就是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能够帮助我。 因为我远嫁过来，这十多年其实我过得还是挺不容易的。 ”

“可是，”她说， “我爸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靠得住的。这句话，他对我说了很多遍。

我理解他说的道理。他想让我自己靠自己。可我常常想，如果他给这句话再加上一个后缀，”哪怕全世界谁都靠不住，但是有我”，那以后不管靠不靠得住他，我都会觉得安慰。”

她的眼圈红了。依靠有时候不是能不能，而是愿不愿意。她想要这样一个后缀，可是她爸爸偏偏不肯给他。

可是，他爸爸为什么要反复跟女儿讲这件事呢？他当然在跟女儿说，不要依靠我；他也许也是在跟女儿说，不要用期待来控制我。

但我总觉得，他的话不只是讲给女儿听的，也是讲给他自己听的。

当一个爸爸不能被女儿依靠时，他要跟自己解释，为什么我女儿要依靠我的时候，我靠不住。要么是“这种依靠不应该”，要么是“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显然，他为自己选择了前一个理由，而避开了后一个理由。

于是我说：“也许他 不停告诉你要靠自己，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在他女儿眼里，他是一个没有能力的爸爸。我相信，在他心里，也一定有他的失落。失落久了，就变成了愤怒，对你的愤怒。 ”

显然，这段话打动了她。她说：

“应该是。 我爸其实是个孤儿。 我爷爷奶奶很早就不在了，他跟我姑姑长大。他有些东西不会，我也想理解他。”

孤儿两个字背后，藏着她爸爸怎么样的心酸，我不会知道了。 我只知道，没有人依靠，那就是那个爸爸自己的经验。他也确实不知道怎么让人依靠，因为没有人让他能够依靠。

她说：“ 是，他不会。真的。以前我一直都觉得，他再过几年，年龄大一点也许就会好一点。我期待了很多很多年。从我懂事到现在，还是没有得到。

今年过年，我们大闹了一场。他越说越凶，最后说，你给我滚出去。他提起凳子要打我，还把酒泼在我身上。我当时也非常生气，大年三十就带着我妈和孩子住酒店去了。这也是我拉黑他的理由。”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吗？”

“可能还是年前，我公公婆婆来这件事，我骂了他吧。”

“也许他不得不面对，原来我在女儿的眼里，是一个没有办法依靠的父亲。”

“嗯，对，就是有些东西有可能戳破了，让他看到了，所以他很愤怒。”

怪不得这件事这么消耗。我问她：

“对于你爸爸没有办法成为你期待中可以依靠的爸爸，你觉得他究竟是不想，还是不会？”

“那应该是不会。”她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不是不想呢？”

“就是他的原生家庭，然后成长的经历这些东西，就没有让他学会这种能力。”

“这是不会。可是， 为什么他不是不想呢？ ”

她轻轻低了一下头，又马上抬起来说：

“嗯， 可能是我想给自己留了一些余地吧。不然，我就会非常失望。是不是？ ”

她找不到爸爸爱她的证据，而把它变成了头脑中的一个想法。现在她在向我求证。

该我说自己意见的时候了。

我说：“ 我也觉得不是不想，是不会。 最简单的理由，如果他不爱你，他就不会放那么大的期待在你身上，你也不会激发起他那么大的情绪。

你把你的爸爸看得很重，所以才会为他不能让你依靠失落。也许你爸爸也把你看得很重，所以才会为自己没有成为你眼中的好爸爸而愤怒。 ”

她点头同意了。可是同意，不代表就有了出路。

她说：“所以我现在特别纠结，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现在这种关系。我现在就是逃避，就不跟他联系。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方法对不对。”

我说：“你知道吗？刚才我问你的问题，虽然看听起来像是玩笑，其实是有深意的。为什么你不能笑他，而是要骂他呢？”

“是我太认真了吗？”

“对，是你太认真了。你一直放不下，他不能变成你心目中的好爸爸。只要你放不下这一个，你就一直会让自己在这个纠结里。”

“那我是不要再对他抱有期待，不要再想着让他成为一个好爸爸，就可以吗？”

她又向我确认。那也是求助。 她不甘心最后找到的出路，是承认自己没有一个好爸爸。我也不甘心。 可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我问：

“如果放下这个期待，是不是会让你很失落？难吗？”

她说：“好像也没那么难，因为我现在也不想原谅他。他做的有些事情，确实让我很伤心，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