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华侨城见识过台风正面袭击时的景象:雨水横飞,甚至会从楼下倒卷上来;阵风袭来,门窗轰然作响,感觉到楼在微微摇晃;雨水和风抽打在树上,整一面的树叶翻过来,在阴暗的天空背景下闪闪发亮......
但即便是那样,也称不上是经历过暴雨。
1997年7月,我毕业前往昆明空中交通管制中心气象台上班。头三个月安排实习,根本不让碰天气预报,而是发往气象观测站看云识天气。那时候,昆明市的机场在巫家坝,还没有搬到长水去。气象观测站在机场的角落里,门口羞羞答答停了几架螺旋桨飞机。那玩意儿每次试车都会狂风大作,所以观测站办公室根本不需要扫地,飞机能帮忙吹得干干净净,连纸片都不会剩。
观测实习比较乏味,每小时在整点前10分钟观测一遍天气,然后编写观测实况电文通过电脑拍发出去,再打个电话通报预报员,剩下的时间就是去背民航气象明码电文表。闲得实在无聊了,就打开激光测距仪,对准几公里之外的云南省天文台,那些望远镜的白色护罩发射一束激光,有种闲汉调戏秃子的感觉。
暴雨来的那天我找了双雨靴穿过停机坪去观测站,跑道位置较高,雨水顺着跑道两边流下来,形成了一层透明的水膜。我蹲下身子,用手指量了一下,大约有两个指节那么深,晶莹透亮,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水泥地表。但是,随着我往低洼处走,水开始变得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急。抵达观测站的时候,急流冲刷着雨靴,激起了浪花。
因为下雨的缘故,气象观测员就得从二楼办公室下去,进入地面观测站查看实测数据,不能直接用电子数据。站在二楼上看下去,地面观测站早已经泥水泛滥,水面上打着漩。这时候,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一位老同事拿出了一套水靠让我穿上,你没看错,是水靠,就是那种橡胶做的连身雨衣,从脚包到腰,而且还有肩带,一般用于捕鱼或者清淤。
就这样,穿着水靠,打着一把花伞,我就下楼走向了地面观测站。其实打不打伞区别并不大,暴雨如注,水深及腰,雨点打在水面上飞溅起来,满脸都是水。你防得住天上的雨,防不住地上溅起的水。我那么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艰难地在红色的泥浆水里靠近百叶箱。就在这时,一条碧绿的水蛇从我面前横着飞掠而过。那玩意儿速度极快,全身都浮在水面上,画出了无数个优美的“S”型。从那条水蛇开始,我发现地面观测站在暴雨天就是个动物乐园。
在往返的路上,除了水蛇,我还发现了青蛙、草鱼、小龙虾。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水草之间我还发现了螃蟹。根据他们说,空运螃蟹的货柜每次都会偷跑出一些来,这些螃蟹会一路逃到机场边上的水沟里。下暴雨的时候,它们就顺着水流出来散步。有一次,我甚至在水面上发现了一群黄色的雏鸭。不知道它们是空运是鸭苗,还是从铁丝网外面进来游玩的农民家禽。
总之,这一幕给人的感觉简直魔幻极了---你号称在科技含量极高的民航业里上班,从事着天气预报这样的孤僻内向的工作,但实际上你是穿着水靠、打着雨伞,涉水去看百叶箱里的几根温度计,仰头看风向标和风带,顶着满天紫色的闪电。而在你周围,除了有限的几台仪器和无边无际的水之外,全都是来来去去的动物。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它就像是发现自己正在上帝的浴缸里,他老人家刚好把花洒开到了最大,而你是他的橡皮鸭子、肥皂盒之一。
所以我不会对身处暴雨和洪水里的人们喊什么“加油”,“挺住”。这么喊的人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暴雨,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恐惧,并不知道身在其中究竟是什么感觉。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暴雨中的感觉:你穿上水靠之后,会因为闷而觉得浑身发热,像个气球那样膨胀起来,呼呼从胸口往外喷热气;可等你走进水里之后,水会把水靠紧紧压在你身上,而且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凉,仿佛万物都死在其中一样,迅速带走你身上的热量。
当那条碧绿的水蛇从你面前经过的时候,你想跑,但是全身都被水压住了不能动弹;你想喊,但是那种恐惧让你从头到脚感到麻痹。于是,你突然会有强烈的尿意,可你又想到你是在水靠里,尿出来的话,你就得一边在自己的尿液里浸泡着,一边还得去工作。于是,你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全心全意地憋尿。因为你就是干这个的,暴雨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就像水蛇是它的一部分一样。
这就是经历暴雨的感觉。
题图摄影:Jill Wellington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香格里拉松茸,2017年7月3日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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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暴雨的意思,就是雨量计满了;洪水的意思,就是雨量计在水面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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