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生如夏花
(一)与生俱来的“童心”
贾宝玉身戴的通灵宝玉是从一块“顽石”变成一颗明亮剔透的“宝玉”的,虽然是经过“锻炼”而“通灵”,但却没有丢弃石头本身所具有的原始、古朴性,这石头便决定了贾宝玉要有一颗像“顽石”一般的心,亘古不变,历久不衰,跟孙悟空一样。孙悟空也是一只经过天地日月化育过的“石猴”,也仍然桀骜不驯,嫉恶如仇。他们都有一颗“石心”,而且都肯为了保护“石心”而不惜与整个社会秩序,与生活规则唱反调,一旦失去,便只能“撒手悬崖”。这“石心”便是刘再复在《贾宝玉论》中所说的:“宝玉的心,似乎是释迦牟尼之心。”也是李贽在《焚书》中所说的“童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一颗“石头的心”,当然没有任何的世俗物质的掺杂,有天地以来便有的“本心”。它不懂世俗生活的礼法秩序,也无法理解世俗人的种种追求,因此只能长久的生活在世俗社会的边缘,用孩童的眼光冷眼看一切,非此便不能护住自己的“童心”。贾宝玉是《红楼梦》中的最主要人物,可他像是始终站在“红楼”之外只做他自己的“一生事业”,对所谓的家族荣耀、功名利禄置若罔闻。然而他的心是明白的,就像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这便是“童心”的可贵之处,葆有童心,便拥有自己,“失却童心,便失却真人”。
贾宝玉是名符其实的“真人”。在第一次去梨香院看望宝钗的时候,因闻到一股幽香便问是什么东西的香气,听到宝钗回答说想必是早起吃的丸药的香味,宝玉就说:“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此处有脂砚斋的一段评语说:“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我们也觉得他活像个孩子,而且这种“孩子气”贯穿了贾宝玉的生活,脂评有好几处都是这样的意思。这所谓的“小儿”便是赤子,便是拥有“童心”的“真人”。贾宝玉能做“真人”,也有其他一些人的功劳,首先有贾母这个坚强的后盾,让他免于贾政的经济思想方面的涂毒、让他在“温柔富贵乡”怡红院中“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像个孩子般没有额外的忧愁才能永葆“童心”;但当他有了一点不遂心时,他的“女神”林黛玉便引导他走出苦闷,找回“童心”,重新回到自己的“护法裙钗”的事业上,“即便一时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说贾宝玉的“童心”在与生俱来的同时也离不开自己和他人的维护,只有这样“童心”才能久葆。
(二)对女性清净世界的维护
李贽认为,“童心”也会失却。“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由此看来,“童心”的失却跟外在的“道理闻见”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贾宝玉为了护住自己的“童心”便远离那个“须眉浊物”的世界而紧紧抓住女儿世界来不断地洗涤自己、擦亮自己的心。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原因就是“童心”渐失了。像《童心说》中所说的:“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既要维护,就有批判,唯有批判,才能维护。宝玉说过最经典的还是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为什么?因为女儿中尚有一些没有失去“童心”的人,如林黛玉、晴雯、芳官,她们像贾宝玉一样清净洁白。贾宝玉引她们为知己,崇尚膜拜她们,自然要与她们为伍,并把保护她们作为自己的“一生事业”,心甘情愿为之呕心沥血。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晴雯因宝玉为她摔坏了扇子而责骂了她,所以闷闷不乐,宝玉为哄她开心就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顽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宝玉保护她们的真性情,让她们各随其心,以至于为社会礼法所不容。晴雯被迫害死后,宝玉为她作了篇《芙蓉女儿诔》,几乎是哭成的。他自称“浊玉”,焚香膜拜,哭晴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也哭自己对于自己的人生的无能为力。他为平儿、香菱、尤二姐感到惋惜,为能在她们面前“稍尽片心”而“喜出望外”;他也深深地敬服尤三姐、鸳鸯、金钏儿等人的魄力,觉得这些人比那“须眉浊物”强百倍。他说自己“一颗心都操碎了,也没人知道” 。因此女儿世界中一旦有谁表现出一点“失却童心”的样子来时,贾宝玉便忧心如焚,以至于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面对宝钗、袭人、湘云等人的苦劝,宝玉不仅没有丝毫的动心,而且越性想着远离她们,“只敬黛玉一人”。宝玉像个孩子一样在乱世中紧紧的抱着自己的一颗心生怕它被落尘、被染色,软弱而又坚强,孤独而又强大。还好有林黛玉,让他不至于与整个世界对立,让他得以在女儿世界中成长,而永葆“童心”。
(三)对世俗封建秩序的厌恶
宝玉跟父亲贾政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甚至于有一次差点被打死。这根源在于宝玉抓周的时候抓到的不是书,而是胭脂钗粉!——“将来酒色之徒耳!”贾政愤然离去,此后他们之间的矛盾便一直存在,直到宝玉“悬崖撒手”。贾政一心想要宝玉学习经济致仕的学问,可宝玉不只不顺从,而且屡屡对着干。来看“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贾政带领众人走到一处,“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看着高兴,便有意问向宝玉:“此处如何?”此时“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可宝玉不怕父亲的淫威,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说没有前面那个屋子好。宝玉不愿说违心话、做违心事,还敢于跟封建秩序的维护者贾政对着干,正是他努力维护自己“童心”的表现。李贽在《童心说》中说:“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宝玉的“童心”未障,所以他打死也不会妥协而言不由衷。“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很精彩的一个章节,因为那是对宝玉的“童心”的一次重大考验,面对父亲的愤恨、母亲的眼泪、祖母的庇护、宝钗袭人的苦劝,宝玉非但没有“洗心革面”,甚至越来越坚定:“即便一时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是让黛玉放心,也让自己放心,放心他终于可以坚定的拥护“童心”了,但同时也真真与整个社会秩序为敌了。自挨打以后,宝玉和贾政好像就没有太直接的冲突了,除了做《姽婳词》那次。且看宝玉写“姽婳将军”自成一体,凭着他对文体的独到见解,做出来的自然不像贾环和贾兰那样都是应付口气,满篇假言假语。还有后面的《芙蓉女儿诔》字字都是泪,因为宝玉有情感,所以他的文字都是活的。李贽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而非文者。”照李贽的说法,贾环贾兰做的都不能称之为文章,真真的文章是像宝玉那样的“出于童心”之文。李贽还认为:“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腐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为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宝玉的批判虽然没有像李贽这样激烈,但他紧紧跟随李贽,为保护“童心”前赴后继。“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是在说宝玉,却跟李贽的“离经叛道”、“惑世诬民”相去不远。宝玉讨厌见贾雨村,却愿与蒋玉菡共饮酒;不喜欢弟弟贾环,却与秦钟称兄道弟;不在意凤姐的生辰,却不忘一个丫鬟的忌日。这样的宝玉完全是与世俗社会相抵触,跟封建秩序相违背的,但同时也是永葆赤子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