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瑪格麗特姑姑
01
酒店旅遊部是清一色女性,47歲的維珍是旅遊部的大家姐,她在酒店做了二十三年。香港許多大公司并不注重女性的年齡,西方國家更是如此。比如我們平時在酒店看到許多來入住的航空公司職員,如南非航空、新西蘭航空,英國維珍航空、德國漢莎航空等等,這些航空公司的女空中服務員(即空姐),許多都是徐娘半老,五十多歲的都有。恐怕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推崇、迷信女性的青春和皮囊,而漠視她們的內涵、能力和才華。
那一年我到旅遊部上班的第一天,大家姐維珍并不是教我怎樣訂機票、怎樣為客人安排旅遊行程,而是和我大談酒店工作的“潛規則”。
她說,在這里做事,工作上犯點小錯問題不大,不至於炒魷魚,誰都有犯錯的時候。
但是,如果你想在這裡長期做下去,有一條線一定要劃清楚,就是一定要正派檢點。總是會有些無聊客人,約你下班喝杯咖啡、吃個飯什麼的,不要理他們,不要貪這些小情小意小便宜。他們和你吃一頓飯或干些什麼,然後就一走了之,而你以後還要在這里混。對於有些男人來講,勾搭香港的女人就是他們在香港觀光行程的一部分,就和品嚐當地風味小吃一樣,你一不小心就成了他們的旅遊紀念品。
02
旅遊部每天最忙的時候是早上八、九點那一陣。
早上總是涌過來一堆要求代辦中國簽證的客人,他們多是商務型客人,去中國商務出差。
他們把護照交到我們手上,我們讓他們填一張六頁的申請表,然後仔細檢查他們的護照,看是否有:六個月有效期/可供蓋印的空白簽證頁/海關入境戳印/是否有被中國拒簽的記錄,等等。
然後同事把護照送到灣仔的中國外交部駐港公署。傍晚六點鐘,辦好簽證的護照就送回來了,客人陸續取回護照。
每次幫客人代做簽證,我總是如臨大敵般,格外緊張,格外小心,惟恐因自己的錯漏導致客人簽證被拒。簽證被拒,客人就得取消往已訂好的機票和酒店,還要取消一些重要的商務行程。
簽證被拒,有的客人教養良好,攤攤手表示無奈;有的客人大發雷霆,無理取鬧。如果是因為旅遊部職員工作出錯,導致簽證被拒,就非同小可了,有時酒店為了平息客人的吵鬧,除了作經濟上的賠償,還要免客人房租,再送上水果朱古力表示歉意。
所以,我最怕做簽證出錯了。
但是,如大家姐維珍所說,錯誤總是難免的。那天我就犯了一個錯誤。
四月份的某天早晨,極忙碌,我大概收了十几本各國護照。
傍晚的時分,同事背回了護照,然後把一本瑞士護照扔到我面前,說:“被拒簽。”
我瞪大眼睛,問為什麼。
同事說,瑞士護照申請中國簽證要提供每天一百元的旅遊保險支票,你為什麼沒有叫客人買?
我真的忘了,早上實在太忙太亂。
怎麼辦?明天星期六,後天星期天,都不能申請,要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再去申請。我知道這個客人是准備去廣州參加交易會的。
我陷入一種大禍臨頭的惶恐之中,開始在心裡編造推諉的台辭,排練掩飾的技巧。
六點多,瑞士客人來取他的護照。是一位高大英俊的標準商務型男人。看到他,我心裡略略安定了一些,他看上去很温和,不是一個喜歡找麻煩的人。
比起度假型的客人,我個人比較喜歡和商務型的客人打交道,他們通常都是過來要求代訂機票,或要求代辦中國簽證,辦完事馬上就離開,對話言簡意賅,干脆利索,絕不會無話找話、閒扯一氣。他們大多拎著一個公文包,衣冠楚楚,表情嚴肅正派。
“您的中國簽證申請被拒,先生。”我說。
"Why?"這次是他的眼睛睜瞪得很大。
“真的對不起,先生。只因我工作上的疏忽,忘了提醒您要購買旅遊保險支票,所以導致您的簽證申請被拒。給您工作上帶來的不便以及商務上的損失,我深表歉意。”---如果我這樣說,就必死無疑。
“外交部要求您提供旅遊保險支票。”我故作輕描淡寫的說,語氣平淡。
“要不,您明天上午去銀行買好旅遊保險支票,等星期一再次申請吧。”我說。
他搖搖頭,說:“我星期一晚上就回蘇黎世了。”然後他接過護照,垂頭喪氣地走了。
我松了口氣,看樣子這關平安度過了。我是如此幸運。
客人似乎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我也將自己掩飾得很好,但,我深感內疚。
03
過了一陣子,高個子瑞士客人又走過來了。
我的心咚咚跳,難道事情還沒有完?
我對自己說:“鎮定,語言簡潔。”話多了就會有破綻。
總之我只說一句台辭:“中國外交部要求您提供旅遊保險支票。”
他已脫掉西裝,換上了一件休閒的灰色T恤。
他來到我面前,整個上半身俯在柜台上,微微前傾,双手十指交叉。他的身體語言告訴我,他很輕鬆、很放松,并沒有任何敵意。
於是,我也馬上在心裡撒退了所有的警戒和防禦。
“嗯,廣交會我去不成了。香港有什好玩的地方可以推薦嗎?我可是第一次來香港。"他說。
“噢,這樣,今天晚上酒店有一個夜遊遊東方明珠的觀光團,有與趣嗎?一小時後從酒店大堂出發,在一艘遊船上吃自助餐,觀賞維多利亞港夜景。”我說。
他點點頭。
然後我又安排他星期六參加大嶼山一天遊,星期天澳門一天遊,星期一上午香港島半天遊,下午逛街購物。
我幫他把在香港的三天行程排得滿滿的。
他對我的安排十分滿意,毫不猶豫地拿出信用卡,預訂了我為他安排的所有行程。
04
晚上“夜遊東方明珠”那個團由我加班做導遊。
客人只有六位:兩個四川中年婦女;一位來自薩爾瓦多的高大壯實的黑人女醫生,她說她來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性的醫療學術會議;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可能是法國人,然後就是這位瑞士男人了。
那兩位四川婦女,對那位黑人女士十分感與趣,全程她們一直關注她,而且彼此還用身體語言加手語熱烈地交談。
那對小情侶,自有一個世界,不用去理會他們。
因為心懷內疚和心虛,所以我對這位瑞士客人表現了額外的熱烈和關心。
我陪他到遊船的上層看8點鐘開始的“幻彩咏香江“鐳射灯表演,又給他詳細介紹周圍的建築和景觀,我還全程給他充當私人攝影師,從各個角度幫他拍照。
我要求他臉側一點,或正一點;頭向上仰一點,又向下低一點;我為了把他拍得好看一點,我又把他的頭擰來擰去,或把他的肩膀扳來扳去。
後來他找我聊天,他說他來自蘇黎世,叫安德烈,剛在香港參加了春季電子產品展,如果不是簽證出了問題,就准備去廣州參加商品交易會。
我說:“真對不起……”但我很快意識到自己差點說漏了嘴。
他說他39歲,單身。他問:“你呢?”
我說我比他小一點,但我不想繼續這些私人的話題 ,就繼續為他拍照,那晚我幫他拍了恐怕有近百張照片。
晚上十點鐘,船終於在碼頭靠岸了,他緊貼地跟在我身邊,已把我當作他親密的朋友了。
上了車,我坐在車頭導遊的位置上,安德烈馬上選了一個離我最近的位子坐下。他一直看著我,眼神中好像有種含情脉脉的意味,我馬上把頭轉向一邊,避開他的眼神,對司機說:“開車。”
突然,兩個四川婦女大叫起來:“嚇人,嚇人!”
我以為她們受了什麼驚嚇。
她們一邊叫一邊做手勢,我突然明白了,她們是在說“黑人。”是喔,那位黑人女醫生還沒上車呢,我差點忘了她。
我馬上跳下車,很快在黑夜中找回了黑人醫生,因為她身上衣服的珠片在黑夜里閃閃發光。
真要多謝那兩位四川婦女,若不是她們,我就丟掉了客人,又要惹下一個大麻煩了。
當然,這都要怪安德烈,讓我分心。
05
也許是閒得無聊,星期六一早,安德烈就過來旅遊柜台找我,傍晚從大嶼山回來後又來找我。
星期天早上出發去澳門前來找我,晚上從澳門回來又找我。
簽證的事讓我很心虛,於是我以最友好、最熱情的態度對待他。
他沒有約我下班後一起吃飯。他問我明天能到機場送他嗎?他的態度很誠懇,也很認真,就像正坐在桌上和人嚴肅地談生意一樣。
我說可以,我明天放假,可以到機場送你,我想請你吃飯。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到了機場約定的地點,我們一起吃晚飯。他說:“瑪格麗特,聖誕節我來香港看你,好嗎?”
我連忙說,不好不好。
我心想,事情搞大了。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說:“瑪格麗特,這几天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不是嗎?為什麼你要假裝沒事呢?”
我想,是該坦白的時候了。我對他說:“對不起,安德烈,這几天我一直很內疚。只怪我粗心大意,沒有提醒你買旅遊保險支票,所以你的中國簽證申請被拒了,害得你去不成廣交會,真的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