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时候,那连绵的冬雨带来的湿寒啊,简直不能更毁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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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炉局促坐成劳,暗淡灯光照二毛。水寺闲来僧寂寂,雪风吹去雁嗷嗷。”
语出唐代著名诗僧齐己,意思是局促地坐在寒炉的边上,暗淡的灯光照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楚寺之中到了清闲时分僧人也寂寥,这大雪和风吹的啊,连大雁都要嗷嗷地叫——可想而知有多冷了。
提到冷,我觉得应该是没有几个人会喜欢的。
我曾经最爱夏天,最讨厌的当然是冬天,虽然冬天它是无辜的,但是没办法,温度实在太低了。而夏天呢,有我的生日,有雪糕和冰棍,有电视和漫画,关键是有大把的无忧时间。后来长大了,毕业了,工作了,失去了寒暑假,似乎也开始觉得冬天没有那么讨厌了,反而夏天难得出门,汗如雨下焦躁难耐,一腔闷火没处发的时候,偶尔还会羡慕起冬天的好处来。
生于江南,都说山水好地方,都说四季分明最适合生存,都说下有苏杭上有天堂——撇去五月十月的大好天气,那样的天气的确值得人羡艳。西湖边,人潮如织断桥悠远留长;太湖畔,三白作餐有晚风清凉。难怪白居易曾写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样的佳句,千古传诵。江南的春秋当然好啊,可是没有体会过这江南的酷暑与寒冷的人,我觉得都不算领略了这江南的奥妙。所以江南是这样的女子啊,她有着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气质,有着烟雨蒙蒙的思绪和惆怅,有着暖风沁人心脾让你舍不得离开想要留下的念想,却也有火一般的热情和冰一般的寒冷,如此反复决绝地便在你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此便不能舍,不能忘。
印象中,我的每一个冬天必定是和寒冷挂钩的,哪一年夏天没喊热冬天没喊冷那肯定不是我。而关于寒冷的记忆和体验,当然童年更胜。今儿早上有位可爱的友邻在广播里写到寒冷的感知:“上大学之前的那些年,冬天一直是我的噩梦。冬天给我的感觉是‘等死’。记得每到冬季,母亲翻出跟板砖似的没有任何保暖作用的毛线衣给我和妹妹穿,一件又一件穿得跟千层蛋糕似的,这些毛衣都是阿姨往年顺带着织给我们的。棉鞋也只穿五块钱一双的保暖鞋,开始几天保暖,后来越来越不暖了~”当时我还在被褥中,乐得忍俊不禁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我必须起床,享受这温热的肌肤与这冰冷的空气互相触碰的那一瞬间带来的绝望和感动——绝望为什么冬天的人生要起床,感动自己竟然还是这么毫不犹豫地就起来了。
犹记儿时,物质匮乏,那时候仿佛家家户户都差不多。印象中的年幼里,我还见过汤婆子和脚炉,煤油灯。煤油灯当然不是取暖工具,那是停电的时候才用,那时候家里还常常停电。汤婆子和脚炉是老一辈人用的,里面装上热水或者木炭,老人便抱着或者用脚踩在上面取暖。很遗憾这两样宝贝我都没享受过,倒是后来用过取暖器,贪图温暖太多把我的拖鞋烧了一个洞。小时候就是我妈把我裹得一层又一层,绿色的毛线衣毛线裤都是自己织的,硬邦邦地裹在身上,肥厚臃肿的大棉裤和大棉鞋,穿了一年又一年,还有红色的虎头帽子,我外婆送我的红丝绒带帽子的披风,那件披风至今还由母亲收着留在家里,而我却一点都不曾记得我何时用过它。
传说中的汤婆子,以前可是精贵物件儿
脚炉,新买时分那可是金灿灿的
上学了,逐渐长大,这才开始体会到寒冷带来的痛处。大约十岁左右我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脚踏车,开始转步行为骑车上学,一路高昂着头,像小公主一般的骄傲。可唯一到了冬天我就骄傲不起来了,那空旷的田野里呼啸而来的风啊,刺激着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尽管捂得再严实还是感觉根本没用。我家在乡下,学校在镇上,小学大约骑车10分钟,中学是15到20分钟。上了中学的时候,更绝望,多出来的五六分钟车程,感觉是心头永远的一块伤。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上学是很早的,放学了又常常地被老师拖课,所以我在无数个冬天的早晨和夜晚都是踩着黑色回家,那黑色和寒冷让人绝望,让人想要流眼泪,让人感叹人生的苦楚和煎熬,让人感觉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耳朵,耳朵每一年都会生冻疮,因为扎了马尾辫,虽然绑了围巾也没有用;手,手也长冻疮,僵硬到戴着手套都无法写字,一笔一划歪七扭八写字的身影我倒现在都记得,天热了冻疮裂开流出浓水,奇痒难耐;嘴,西北风从毛线围巾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去,经过我的喉头我的胸腔,再化成热气喷薄在围巾上,热气很快转冷,脸上就像是被蒙了一块湿抹布的感觉……那种感觉你能体会吗?我想非得到了寒冬转暖,春来冰化的时候,你能看到,那白色的围巾上泛黄的口水渍;你能感觉到,围巾上那厚重黏连的潮湿霉味——那才是冬天的寒冷给你留下的印记啊,如此深刻而又如此生动。
今日我说江南之寒,我觉得江南之寒,大概在于反复无端。怎么解释呢?就是说,不下雨的时候,当然也干燥得让你浑身静电,手脚皲裂,而下雨的时候,那连绵的冬雨带来的湿寒啊,简直不能更毁童年。我是最讨厌有着冬雨的时候了,因为骑车上学,只能穿雨衣,用来挡住大额头的刘海一定是湿的没法看。这也就算了,更遭罪的是脚,而我几乎在每一个下雨上学的日子里,鞋子都是湿的,不管是运动鞋还是什么鞋。我记得有一次,是放假前的最后一个上午,下午就放假了,而我的运动鞋湿透了,那时候的教室里还没有空调,那寒冷带来的触感让我的脚一阵阵地刺疼,麻木冰冷僵硬,到中午回家的时候,几乎已经是迈不动步子了。有次下雪,我自作聪明地穿了双老棉鞋,棉鞋温暖啊,但容易湿,我想没关系,脚上套两个塑料袋子不就可以了?聪明如我庄。结果是我从自行车上落地的那一刹那,我的两只鞋子就全湿了,透透的,能挤出水来的那种湿,然后我就在飘着鹅毛大雪的浪漫冬天穿着那双浸湿的棉鞋坐在学校里一整天——那一场人间炼狱的滋味,我想十八层地狱大概也不过如此吧!所以说老天爷怎么可以对一个孩子这么残忍呢?难怪长大了我都如此愚笨,大概是那一年的水都从鞋底进到脑子里去了吧。
说起来,我是多么羡慕南方的冬天啊,那才是温暖的冬天,昆明四季如春,还有花开,气候宜人,薄薄的一件衬衫加外套就可以愉快地过冬了。我福建来的大学同学,来南京之前都不知羽绒服为何物。我又是多么向往北方的冬天啊,北方虽冷,可是人家有暖气啊。大雪延绵冰河覆盖一片山河茫茫巍峨壮观,又不失为一场人间盛景。偏偏只有我们这,江南之寒,在于磨人,这磨人的小妖精啊,就让你这般熬着,反复着,赏不了雪景也没有温暖可言。虽然现在室内都开了空调,也有不少新装修都安装了地暖,但也远没有北方的暖气和南方的自然温度来的舒服。我就曾经说过啊:姑娘啊,要嫁人,还是嫁个家里有暖气的人家吧。
所以想起那个笑话了,江南人说,我这里两三度。北京人说,两三度?我这里零下五六度。山东人说,这算什么,我这里零下十来度。哈尔滨人说,要不来比比?我这里零下二三十度。然后江苏人说,我说的是室温两三度……然后,然后大家都沉默了。所以那个玩笑也是真的啊——你在北方的室内吃雪糕,我在南方的被窝里冻成狗。我本是一条来自北方的狼,却活生生地在南方被冻成了狗。
我高中有来自黑龙江的生物老师,长得非常像俄罗斯人,肤白貌美高鼻梁,然后她说,你们这里冬天真冷,真的冷,连我一个来自北方的人都受不了,太冷了,我要回家。然而事实上,说真的,这么些年来,全球气候变暖我们都能感受的到。并不只是我们长大了,仿佛就抗冻了,小时候那种冻得缩头乌龟一样的感觉的确是再也找不到了。气候是真的在变暖,温度每年都在提升。我还记得小时候鹅毛飞雪是常有的事,湖面冰封人是可以踩上去溜冰的,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去湖面滑冰的冬季才是快乐童年。而现在,河面根本就不会结冰,雪也是多少年不见的事了。人类恣意妄为,大量的碳排放的结果是整个生态圈的影响,北极熊和企鹅都快没有地方过冬了,也许我们有天也终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这里,上一场大雪大概还要追溯到08年的冬天了。那一年过年后,我被大巴扔在路上,路边都是厚厚的积雪,车站的门也关了,夜黑风急,茫茫人海,迷茫惆怅无助。最后打车去目的地,虽然被大宰一顿(那趟车打了200元),但好歹也是安全到达了。其实值得庆幸的应该是没有出什么事,过年期间本就混乱,毕竟当时我也还小啊。
自从离开家乡,家乡只有冬,再无春夏秋。长大后,游子离乡,乡愁就是心头抹不平的一道沟壑。而我一直记得某位作者写过的一段话,他说家乡在北方,后来他去了南方,唯独每年冬天的时候就想归乡,呼吸一下那凛冽的空气,感受这寒冷带来的麻木和刺痛,这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清醒地活在这人世间。其实也是,想来寒冷带来的也许并不都是不美好的回忆,比如无数个寒冬腊月里,我和家人一起吃火锅看电视斗地主消磨时光,那样的天真烂漫美好,这感觉总让人回忆和铭记,而且想来都会觉得无比温暖。想来和Z君认识也是大约在冬季,放寒假的时候他从千里之外绕道南京,给我送糖,彼时他还留着蘑菇头,一脸无知青涩,笑容却可佳。那些年我们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一颗火热的心,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我知道有些东西再不复从前,比如那一场场的寒冷和大雪,而我们也终将继续走下去,向前看,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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