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9年冬天,纵横家苏代从韩、赵两国接了一单业务,风尘仆仆赶到秦国,敲开了秦相范雎的府门。
此时的秦军,正由名将白起指挥,兵分两路,进攻韩国的皮牢和赵国的太原。苏代来见范雎,旨在鼓动范雎去劝说秦昭王退兵。
依据《史记》的记载,苏代是这样给范雎剖析利害的:
“赵国亡了,武安君白起就会成为三公。白起为秦国攻取了七十余座城池,南定鄢、郢、汉中,北擒赵括大军,其功劳已比肩周公、召公和吕望。赵国被灭后,白起必然要升为三公,你范雎能接受自己的政治地位被白起压制吗?你不接受也没办法,白起升为三公是形势的必然,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后,苏代再给范雎出主意:
“秦国以前进攻过韩国,围困了邢丘和上党,结果上党的民众全跑去了赵国
(上党之民皆反为赵)
,天下之人不想做秦国的百姓已经很久了
(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假如现在灭了赵国,那么北边的赵国人肯定跑去燕国,东边的赵国人一定逃往齐国,南边的赵国人则会迁往韩、魏,秦国能得到多少赵国百姓,想必你心里也有数。所以呢,与其让武安君白起立下灭赵的大功,不如劝说秦王退兵、接受两国割地的提议。如此,秦王得到了土地和百姓,韩、赵两国得以继续苟延残喘,你范雎的政治地位也不会遭到白起的挑战,可谓一举三得。
”
范雎被说服了。
苏代口中的
“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并非虚言。就常理论,虚词夸张不足以拿去说服秦王。就史料论,公元前262年,秦攻上党,韩国的上党郡守冯亭派人前往赵国求助,其中也有
“其民皆不欲为秦,而愿为赵”
这样的话。
最值得注意的,是《商君书.徕民篇》中也有一段相关论述。
《徕民篇》不是商鞅的作品,是后世误收的秦人作品——文章提到了“长平之胜”,当时商鞅已死了七八十年;文章的诉说对象是秦王,且多次自称“臣”,可知是秦臣写给秦王的政论。
这位秦王,有可能是范雎所侍奉的秦昭王,也有可能是之后的某位秦王。
至于这位秦臣是谁,有人猜测是吕不韦,也有人猜测是尉缭,但皆难以定论。
这位秦臣在文章中说,秦国如今幅员辽阔,“地方千里者五”,有五个方圆一千里的的领土,但是“人不称土地”,人口不足,无法将疆域内的土地资源全部利用起来。反观相邻三晋之地的韩、魏等国,“土狭而民众”,领土狭小、人口众多、住宅拥挤,很多人甚至没有田宅,其土地不足的程度,比秦国人口不足的程度还严重。但是韩、魏等国的民众,却不愿意迁来秦国,因为做秦国的百姓实在太惨了——《徕民篇》的原话是:
“意民之情,其所欲者田宅也,而晋之无有也信,秦之有余也必。
如此而民不西者,秦士戚而民苦也。
”
大意是:民众有一种天然的性情,是希望拥有自己的田宅。三晋各国的田宅不够分配是确凿的事实,秦国的田宅大量多余也是确凿的事实。在这样两个确凿的事实面前,民众却不愿西来,是因为在秦国做“士”非常惨、在秦国做“民”非常苦啊。
这位秦臣还批评了当时秦国最流行的政治思想。他说,秦王的官员们一致认为,三晋各国之所以弱,是因为那里的政府放任民众追求快乐,且动不动就免租免役赐给民众爵位
(其民务乐而复爵轻也)
,秦国之所以强,是因为这里的政府强迫民众吃苦耐劳,且很少免租免役和赐予爵位
(其民务苦而复爵重也)
。
由这段批评可以知道,尽管此时距离商鞅变法已过去了至少80年
(姑且以文中提到的长平之战为时间下限)
,但秦国仍在继续推行商鞅所鼓吹的那套弱民、愚民之策。这套东西的核心要义是:
“民弱国强,国强民弱。
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
(《商君书·弱民》)
“昔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
能胜强敌,必先制其民者也”
(《商君书·画策》)
《徕民篇》的作者,也就是这位不知名姓的秦臣,显然不能认同商君的做法。他对秦王说,大王的官员成天把爱爵(吝啬爵位)、重复(不轻易见面赋税劳役)挂在嘴上,将之说成秦国崛起的核心诀窍,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兵法上说,敌人弱了,就等于我们强了。三晋各国打不过秦国,已是长达四代人之久的事情。从魏襄王那时候开始,他们野战打不过我们,守城也一定会被我们攻克,大大小小的战争,三晋各国败在秦国手下,已不知多少次了,但为什么我们还灭不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