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书的译后记里,译者何晓毅说:“‘唯野’日语发音为‘TADANO’,其发音跟‘普通的、一般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起眼的、只不过是个什么什么的’之类的意思一样,所以《文学部唯野教授》如果直译,应该是《文学院一般教授》,或曰《普通教授》了。‘唯野仁’(TADANO JIN)也就是‘一般人’或曰‘普通人’了。但是唯野教授并不是等闲之辈,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教授。相反,他是被作者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知识丰富、幽默风趣、深受学生欢迎的理想的大学教授描写的。”
我以为译者这话错了,本人忍痛扣0.5星,也正是为此段而吹毛求疵,——尽管这不是作者的锅。
在我看来,译者盲目拔高了作者意图。作者并不是将“唯野教授”作为一个“理想的大学教授”来描写的,恰恰相反,作者就是特意把男主塑造为“普通教授”,作者必须这样做——正如作者一再明示的那样,从男主的名字,到男主的言行,从男主的自嘲,到男主的挣扎,无不清楚地显示了这一点。唯野教授当然不是等闲之辈,相比于普通人,他也确实“才华横溢、知识丰富、幽默风趣、深受学生欢迎”,但这正是作为一个教授的本分,他并没有比其他正常的教授高到哪里去。一个正常的教授,本就应该比常人知识丰富才华横溢,本就应该竭力避免误人子弟,不然怎么配称“教授”?
只不过其就职的大学里,其他教授都不堪入目,所以才显得唯野教授鹤立鸡群。作者如果真把唯野教授当作“理想型”教授,那反而削弱了作品的讽刺性。而讽刺,是这本书的生命。译者本意是要捧一捧作者,但这一处关节,窃以为他没想明白。
本书的主线十分清晰,分开讲可以说有两条,一条是唯野教授在本职高校里的故事,这部分主要描写大学里的众生相,揭露学界各种丑闻和潜规则,令业内人士心有戚戚,令外行读者大开眼界;另一条是唯野教授在兼职高校的正经授课,这部分几乎就是一部《文学理论入门》,正如作者在“致读者”里号称的“这本书能让你在轻松愉快的阅读中,通过比专业书更平易百倍的语言,并且只需花百分之一的时间,就可以掌握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学理论”。
这第二条线正是本书有别于其他同类题材小说的亮点所在,也可以说因为一半篇幅都是在正儿八经地讲课,而且还相当言之有物,使得本书充满实验性。就像当年马尔克斯看了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就大叫“原来小说还能这么写”一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当然没有一只变成甲虫的男人,但那种“卧槽还能这样?!”的心声,仿佛犹在耳边。
但请诸位再仔细想想,主线真的是两条线吗?其实应该是一条线吧?一个正常的教授,其本职工作不就是研究和授课?给学生讲课,不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看作一条线的话,本书也不过是描述一个正常教授的正常样子,只不过别的作家不曾把课程内容做为小说的有机组成,才让读者耳目一新罢了。——其实也可以理解,比如刘慈欣笔下的丁仪,如果把他的“讲义”也编到小说里,那会是什么状况?
刘慈欣塑造丁仪,目的是为了说明某些技术原理,“丁仪”这个人物某种程度可看作一件工具;而筒井康隆塑造唯野教授,正是为了细描唯野教授本身——所以我才说作者就是要把也必须要把唯野教授当作“普通教授”来描写。
而且,占了半数篇幅的文学理论,并不是一种割裂的存在。
比如在“结构主义”这一章,其理论内容有这么一个知识点:
理论家弗赖把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分成五类——1,主人公比一般的人和环境优秀,也就是神;2,主人公比一般的人和环境稍微优秀一点儿;3,主人公比一般的人和环境优秀,但无法超越他所处的环境;4,主人公比一般的人和环境既不优秀也不低劣;5,主人公比一般的人低劣,这是指读者看不起的小人物。
以此对应五种题材——1,神话;2,恋爱小说、冒险小说、传奇小说;3,悲剧、叙事诗;4,喜剧、现实主义小说;5,讽刺、反讽。
那么,照此分类标准,我们应该把这本《文学部唯野教授》看作哪类小说呢?
从主题看,本书明显是讽刺反讽,但主人公并不比一般人低劣,所以不能归入第五类。从作品氛围和语言调度看,本书每一页都让我笑上十七八回,似乎是现实主义和喜剧吧?但主人公比一般人还是强一点的。所以我把它归入第三类:悲剧。
当然,无论是如我这般视其为悲剧,还是将其纳入“喜剧、现实主义”的范畴,都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而这也正是本书另一重“言外之意”——作者对文学理论抱着嘲讽。同样是在译后记里,译者讲述作者生平,说作者本人天赋极高也自视甚高,最容不得评论家胡乱指摘他的小说,一怒之下竟然开始钻研文学理论,数年而大成,理论水平比很多业内人士都强。所以作者本人完全清楚所谓“文学理论”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文学理论”能够全面打通所有小说,甚至连完全打通一本小说都力有不逮。因此想用弗赖的“五分法”去套小说性质,未免过于机械。
说得更明白一点,作者对文学理论的这种嘲讽态度,其实就是他从实践中得到的“真知”,并通过唯野教授的口述隐晦地向我们揭示:文学理论,可以参考,可以启发,但无法指导创作或解读;文学理论不是一套公式。
看似割裂的长篇累牍的文学理论课,其实起到一个补充和撤销的作用。
所谓补充,是指唯野教授平时以“野田耽二”的笔名在杂志上偷偷摸摸发表小说,其原因是“大学里没有进行语言实验的游戏场所,那我还是单纯地在文坛外边纯属享乐性地只是单纯地写小说来参与文学,这就是我的纯文学”——唯野教授是为了试验文学理论才写小说,他的根本目标还是为了在文学理论领域开辟出新天地,写小说是磨刀石,其志不在文坛;而以大学文学部的恶劣生态,一旦被人知道他在写小说,就会被视为不务正业而受到排挤孤立。“文学理论课”补充了本书内容上的某些故事情节。
所谓撤销,就是唯野教授越来越觉得在现有理论上开展的文学实验,完全无法被理论所涵盖,虚构文学的自由和灵性,不是“科学化的文学理论”所能验证。他对文学理论的信仰渐渐动摇了,到最后身份被曝光,迫于无奈参加签售会,他居然感到“幸福极了”——在本书的开头,他是多么恐惧此类“文坛行径”啊,他曾对粗枝大叶的责编火冒三丈,说出这样的话:“哦,我明白了全明白了。说来说去你到底还是个文坛的人,把文坛的评价原封不动地作为全社会的评价……你听着,好好听着,我熬到这么到年纪……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过没有?不是为了当作家,我是为了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学者。当了作家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普通的教授,那我这么多年的奋斗就泡汤了……”
从鄙视链的一端跑到另一端,这种撤销和拉扯的起伏反复,如果没有庄严肃穆的“文学理论课”在其中冷眼旁观,是很难暴露得这么明显的。
假如让我来安利这本书,我会说这本书真是好笑极了,天啊太有意思了,等等。但这样的评价,就会陷入唯野教授等理论家们相当蔑视的“印象批评”——所谓“印象批评”,简言之就是凭印象随意乱吠,多见于业余人士的“书评”——这枪躺的,心服口服……
不过阅读中有个疑问,我觉得有必要提出来跟大家探讨一下。
“夏本奈美子”这个美人到底存不存在?这个人物,到底是故事里的真实人物,还是唯野教授想象出来的?实在很可疑。
我倾向于认为美人儿是假的,是唯野教授意淫的产物。理由如下:
一,美人在听了唯野教授两次课后,就主动表示希望到老师家里看看,而且还立即发生关系,这太奇怪了。唯野教授在事前、事中、事后都表示万分震惊,连他都觉得自己既矮又丑,怎么会有这等大美女自觉献身?
二、更恐怖的是,发生关系之后,美人立刻邀请唯野教授到她家吃饭,一副拜见岳父岳母的样子,而唯野教授果不其然在席间因尴尬而语无伦次,甚至口不择言地“妙语”点评上帝——美人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其潦草和荒诞程度,要说不是作者故意的,我实在不敢信。
三、唯野教授在美人家闹出笑话之后,美人就消失了,完完全全消失了;直到最后唯野教授出席签售会,美人才再次出现。被我这么一概括,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但我注意到这样一个情节——美人一消失,书中的反派,唯野教授认为“世界第二丑”的《读经新闻》学艺部长井森就登场了。
正是这个井森搞得唯野教授狼狈不堪,也正是他最后使坏,才令唯野教授笔名曝光,走上他一开始就抗拒的“文学之路”。而等到唯野教授放下学者包袱,仿佛认命了,也就是说不再受井森威胁了,美人才又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