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十月初七,大雨。夜里三更,我独自背着滨河法师的尸首进了城。自我记事起,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雨。
我浑身都湿透了,两脚深陷在泥地里,鞋里灌满泥水,难受得很。我不敢耽搁,来到了城北的复生堂,使劲拍门。过了一会儿,门缝里映出了黄亮的光线,门开了,西班牙神父戴高利举着一只蜡烛出现在屋内,一脸惊讶。
「还认得我么?洋教主?」我龇牙咧嘴地问了他一句,还没等他回答,就把身上的老道一下子扔在了地上。这厮实在太重,背都快给他压碎了。
「您是……捕快先生?」
「对,多谢你还记得。」
戴高利一侧身,放我进来,又急忙将地上的尸首翻过来,试了试鼻息。
「别试了,早死透了,看在你们祖师爷耶稣的份上,先打点热水让我洗洗吧。」
戴高利迟疑了一下,用力将老道拖进走道,关上了门。接着便去伙房里烧柴煮水。大半夜有人扛了个死人进来,我看他倒挺镇静,保不齐真是凭了洋教的法力。
戴高利端着热水进来,又在院子里接了点雨,中和一下,不使它太烫。我立刻跟上去,接过盆子,将脸上的泥浆洗了个净,感觉还不过瘾,又脱光了衣服,将半盆子热泥水自脖根处一下子倒在了身上,真是暖和。
「别急,厨房里还有。」戴高利说。
「不必了,我要吃东西,你们洋教不忌肉吧。」
「这倒不忌,我去拿只烧鸡给你。」
「有劳了,洋长老。」
不一会儿,烧鸡也来了,我马上把那鸡腿撕了下来,塞进嘴里一通嚼,差点咬了腮帮子。再看那戴高利,不紧不慢地,在前厅里点了五六根蜡烛,看来这洋人到底有钱。厅里亮起来了,厅中央的十字架闪闪发光的,像包了金一样。
「捕快先生,我记得我是在泾南县传教的时候,见过你的吧。」戴高利边说边坐了下来。
「没错,长老好记性。当时你丢了钱袋,是我替你寻见的。」
「的确。可你半夜带着个死人来找我,究竟有何贵干呢?」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一边舔手指,一边把鸡翅膀也拽了下来,「您还记得前段时间的『叫魂案』吗?」
戴高利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点点头。
「也罢,既然我现在得了长老的帮忙,那我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吧。一个月以前,陇东知府突然把我们附近县上的捕快都招过来,说是有要事相商。我等一听,个个都心慌慌的,以为是起了什么叛变。结果他喊我们来,也不升堂,也不住店,单单把我们拉上了山,住在几座破窑洞里。到了夜里,这老驴就生了一堆火,喊我们围坐一圈,说要讲个故事。」
「他讲了什么呢?」
「知府说:诸位可听过『叫魂』呢?那是乾隆爷年间的事,在南方江浙一带,民间盛传:若是将人名写于纸上,藏于新桥的墩下面,找石匠来锤,砸个十几二十下的,就能把人的魂魄给敲出来。此事当年波及整个大清,不断有叫魂的事报到官府,各地上报的折子几乎堆到了乾清宫的正梁上,要不是万岁爷当机立断,严惩那些兴妖做鬼的贼人,怕是早就冤魂遍地了。我们陇东当时也在波及之列,但是案子却更为复杂,叫魂的方式与其它地方不同,举一例来说:城北山上有一户人家,为了垦荒,单住在山里。掌柜的是一瓦匠,每日进城做活。婆娘就在家照看儿女,顺带种几亩地,日子过得倒也安稳。那一年夏天,雨水颇丰,瓦匠代人修补房顶,赚了不少。他眼看着城里的活多,忙不过来,便把老婆和女儿叫来城里帮忙。他儿子当年十二岁了,却不舍得叫,就让他一个人在家做事,饭点上便去村里姥姥家吃,这夫妇两个却也放心,常常在城里一呆几天。某天夜里,大雨倾盆,这女人和丈夫睡在主顾家里,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头有个奇怪的男人,也不留辫子,模模糊糊的,穿一身袍子,也不走路,倒像是飘在半空。她先是梦到自家儿子一个人匆匆走进了房里,那奇怪的男人就在后面跟着,也进了屋子。她疑心那人不对劲,正要喊,梦却醒了。到早上的时候,这女人越想越觉得心慌,她只觉得昨晚梦里的那个人,只看到个背影,若是转过身来,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她越想越怕,最后直接扔了手上的瓦,这就往家跑,像着了魔一样。她丈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在后面追。这两口子一路奔回家里,一开门,全都吓瘫在地上——那孩子已经吊死在房梁上了,死相甚为恐怖——身上湿漉漉的,穿件红衣裳,眼睛朝上翻着,脚下绑着一把锄头。他们赶紧将人放下来,拍打喊叫,哪里还救得活?后来掰开嘴一看,里面都是土……
「等等,这个案子不是……」戴高利突然插嘴道。
「对,看样子你也知道啊,就我这个傻子不知道,还竖着耳朵听哪!当时知府这么一讲,在场的同僚们都吓得够呛,说实话,这些当差的,强盗土匪也怕,但更怕这些个没由头的东西。知府那老混账,像没说够似,又继续吓我们,他说那案子稀奇,难在没有人看到,娃的姥姥那日卧病在家,没见娃过来,她自己却也没过去看。这一下就成了无头案。后来,经村里的老人们指点,从崆峒山里请了一个法师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这法师观了卷宗,听了现场,问了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顿时大惊失色,颤抖抖地说:照这情形看,怕是有人吸魂呢……」
「这我倒没听过,什么意思?」
「嗨,别说你一个洋人,知府都不懂。但是听那法师一说,却又合情合理。他说这孩子死时,浑身湿漉漉,是水,脚下挂锄头,是金和木,嘴里含土,自然就是土了。他就必属五行缺火之人,若要收他的魂,就要在其它四行皆备的情况下杀他,把魂魄逼出来,而吸魂,则要用炭盆之类的火器。横死的鬼怨气太大,不好收,这才套一身红衣,称为消煞,与刽子手常着赤衣是同等道理。至于吸魂的目的,虽然无人知晓,但肯定不是好事。」
「中国人的道术有如此规定吗?」
「谁知道?我全当是老百姓瞎编乱造!(娘的,所以我才倒霉,摊上这事情)。知府讲完了故事,其它捕快们都很怕,甚至有个人当场说要下山。这时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脑子犯浑,一下子站起来,拔出刀,大声嚷道:
『怕什么!?这混账东西,不管是人是鬼,竟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下手!真正是天地不容!倘若我活在那年间,必要将他绳之以法,碎尸万段,我就不信,管它人间鬼界,难道都没有正义了吗!?他若敢来,我必要让他下地狱。哪怕同归于尽,我也要在阎王老爷面前,抠他的眼!拔他的牙!断他的手脚,抽他的筋!让这王八蛋畜生永世不得超生!』」
戴高利笑了,「你倒挺像个信主的人。」他说。
「嗨,我这不是血涌上头嘛!咱平日里行得端,做得正,自然能挺直腰板说话,咱不怕雷劈。该劈的是那知府老驴。他瞎哄了半天,都以为他在讲故事,谁知道他说的就是前几日才发生的事(他就是想找个敢跳出来的)。我这么站起来一嚷,这驴登时便两眼放光,上前紧抓我的手,叫道:『壮士呀!竟然有如此气魄!真是惊为天人。那此案便交给你去办了!』」
戴高利听罢,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如此……你便从县里来了府里啊,哈哈哈。」
「正是……」
「……不过,请别嫌我多嘴,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知道这一定说来话长,但是你半夜背着具尸体来见我,肯定非同小可,我必须得问清楚……」
戴高利说得对,的确说来话长。我是不想再说了,我累坏了,但这事儿还没完,万一我真去见了阎王,至少得有个人能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我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说。从何说起呢?只能是城东马家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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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尸鬼
作者 丁忑
故事讲述了一桩发生在清末的疑案,县城捕头临危受命,调查蹊跷案件。 作品根据清末年间的史料而作,情节紧凑,难得的悬疑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