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渊办公室的温度明显比外面要低,我一踏进去就感觉冰冰冷。扫了一圈,原来是大开着窗。
55楼的冬季高空,灰色寂寂,寒风凛凛,办公室的门户却
大开
——这人的怪癖还真多。
他穿着纯黑的西服三件套,在桌子上忙碌。
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什么,但我猜这个桌子是个触摸屏,因为桌面上空无一物,而季渊盯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击几下。
“季总您好,我是宫本羽子,很高兴又见到您了。”我90°朝他鞠躬。
“给你五分钟。”他连头也没抬。
季渊这人,从小不爱说话,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就是目光与注视、眼神与凝视。
对待没兴趣的事物,他从来连一秒钟的扫射都不愿意赐予;对待有兴趣的事物,他的眸子可以将你在太平洋溺毙。
而我现在,就属于连获得他一秒钟的凝视都不可能的被厌恶人群。
自己选的独角戏,跪着也要唱完,不是吗?
我对他的冷漠与无视表示接受,开始自己的表演。
毕竟我在主君面前的表演时间
只有
5分钟,不是吗?
“您好,季总,很抱歉再次打扰你。我叫宫本羽子,是东京大学统计与运筹学专业的学生,目前是光华大学数学系的国际交换生。我的父母都是冲绳县的乡村农民,为了送我来中国已经倾囊而出了,我必须自己攒生活费才
能完成学业。
我原来一直在SIE俱乐部兼职做门童,工作的良好表现您可以向妙姐求证,我有足够的敬业精神胜任Story Studio的这份兼职工作。我年轻,好学,不笨,虽然之前没有任何表演经验,也谈不上喜爱,但这份工作报酬丰厚,我会拿出报考东京大学和光华大学的努力和进取精神来对待这份工作。Management Trainee课程结束后,我的积分全班排名第三,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被开除,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一口气把精心准备的台词说完50%,观察季渊的反应。
季渊站起来,脱掉外套,依然没看我一眼。
这么冷的房间,我都快要发抖,他还要把外套脱掉,他想干嘛?
他的外套里面依然一身黑,衬衫的扣子统统扣到顶部第一颗,全部袖扣也无一遗漏,闪着银光,一丝不苟。
不意外,以前学校军训时也这样。
教官夸这位同学风纪扣扣到第一颗,次次做到,从不懈怠。教官演示时帮他解开扣子,露出里面脖颈以下的肌肤胜雪,引得大家纷纷吹口哨——这家伙比娘儿们长得还白!还偏偏只穿一身黑。
又克制,又禁欲,又性感。
只是如今,他再也没有肌肤胜雪。
白皮肤好像已离他远去,自由搏击和各种拳术锻炼后带给他金黄麦色的健康肌肤,青葱少年变成猛男。
他脱去外套,
戴上
VR眼镜,冷酷地发出指令:“光剑之战”。
手里突然多了两把激光剑,一红一蓝。
与此同时,整面墙壁变成了宇宙空间,各种陨石和小行星伴随着音乐,向我呼啸袭来,他用光剑一把一把将陨石劈开,如果有不命中的,墙壁上就会出现miss字样。
虚拟现实技术真实得无以复加,把我看得一愣一愣。
季渊的额头冒出微微蒸气,一边劈开小行星,一边不忘记问我:“我有说让你停下来吗?”
哦,我还有正经事呢,我在想什么?我元神归位,继续说下去。
“至于您担心的,我可能对习明翊学姐不利,这些完全是巧合。我从不主动招惹学姐,晚会上的礼服,是她主动送给我救场的,这是您的爱物,我毫不知情;巧克力也是她送给我的,她说她不爱吃黑巧,别浪费了;包括慈善晚宴当天,也是她硬生生非要拉我去主桌吃饭,我不去还不行,您在现场,相信也看到了。
总而言之,我从不主动招惹学姐,以前是,以后也是。我在MT培训课上对您失礼了,我很抱歉,但医生可以作证,我的酒量很差,当天喝的是黄酒,后劲很足,我醉糊涂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您对我的印象不好,所以开除我,我表示遗憾。因为各种巧合,令您觉得我特别有心机,可能是一个贪慕虚荣攀附权贵的人,但那都是误会。我今天用尽一切办法,踢开
楼下刷卡闸机、楼上前台小妹、您的总秘书各个关卡,站到您的面前,就是想对您说,我只是一个日本留学生,我家是冲绳农民,为了送我来中国,父母已经倾囊而出了,如果您能高抬贵手,给我一个小小的活命空间,让我完成学业,我将十分感激您。我的总绩点在今年光华大学的全部留学生里排名第一,我的
MT课程成绩也是全班第三,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是那个被淘汰的选手,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羽子将会永远感激您!”
我站起来,向他
90度深深鞠躬,用最标准的日本姿势。
季渊摘下
VR眼镜,挤压睛明穴许久,然后睁开眼,
终于看了我一秒钟:
“这次说完了?”
在他恩赐的目光中沐浴一秒钟,我心中燃起了希冀。
“说完了。”
这么长一段话,现场发挥,一气呵成,我有点气喘。
“何必自取其辱?”他给我的结论。
“你可以走了。”
瞬间,我只感觉自己心包大血管里的血瞬间全都飙出来,以足够的加速度四处奔腾,滚烫飞溅,从我的七窍中喷射而出。
我的姿态低到尘埃里,却只换来他的一句:“何必自取其辱?”
呵呵,想当年我也是千金大小姐来着,有三百种小脾气,五百种怪癖和九百种坏毛病。可今天,我做小伏低,低到尘埃里,掏心掏肺讲了这么多,却只换来他的一句:“何必自取其辱?”
我盯着季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八年过去,他长开了,比当年更立体深邃的五官;比当年更醇和的嗓音,比当年更惜字如金,最后当然不要忘记
——比当年更硬的心肠。
小羽,你不能哭,不能哭,16岁以后,你的字典里再也没有“哭”这个字。
为了控制自己,我嘴唇都咬出血来。
“抱歉,浪费了您10分钟。”
我抓起包,匆匆走了。
数九寒冬,我走出季氏集团总部大楼,才惊觉已经下起大雪。
雪仿佛在我脚心化开,吸取了我全部热量,冰冷的刺痛从脚底蜿蜒而上,冷风如刀刺进我骨头里,都没有心更痛。
季渊,季渊,他从一个内向腼腆,寡言少语的青葱少年,彻底变成一个冷硬的商人,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这世上最凄惨的,是连求助都找不到门路,哭声都穿不透一堵墙,被践踏了,甚至都无法溅起一丁点泥。
这就是我!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戴上般若面具,闭上眼睛默默祷告:爸爸妈妈,我尽力了,请你们在天之灵能保佑我。
然后我进入了梦乡。
我看见莲花宝座上,有两具交缠的胴体。
女子的肌肤透明澄澈,泛起微微的桃花色,男子膜拜似地亲吻这具桃花色的胴体,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好似对待一朵刚刚临水盛开的优钵罗华。
女子娇笑着,气喘着,问:“我是你的什么?”
男子啃咬着,吸吮着,把头埋在双乳间,含混喃喃道:“你是我的莲华色女。”
莲花宝座的下面,是一潭净水。净水本用来洗涤心中的贪嗔痴三毒,而现在里面却浸泡着几具躯体。
看不清男女,也分不清老幼。净水里的人每当勉力抬头呼吸空气,那头便被站在岸边的阿修罗强行按回水中。如此几番往复,水中的人终于再也没有力气抬头呼吸。
阿修罗拨一拨他们的头颅,说:“死透了,报警吧。”
尖锐的刹车声,坠崖声,天空瞬间颠倒,碎成晶莹剔透的琉璃,一簇一簇向我袭来……在被刺穿之前,我猛然睁开了双眼。
半夜的出租房里,钟摆的声音依然滴答滴答,窗外的星光洒进来,照在般若面具惨白的脸上,也照在我痉挛的胸口上。
那时,那景,那人,重复一万遍的梦,用深刻的植入方式,再难抹去。
我瞪着眼睛,再也无法入睡,眼睁睁侯到天光亮起,去学校食堂吃早饭。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其其格最近的作息也规律了起来,和我一起去了食堂。她一边吃饭一边为我鸣不平。
“宫本,你知道吗,到达圣普鲁斯后,我甚至连一条朋友圈都不敢发,就是怕你看见难过。”
我味同嚼蜡地吃着最喜欢的淮扬汤包,面无表情回答:“谢谢你的体谅。”
“我以为妙姐会亲自和你说明。”
“直到我被开除那一天,我都没见过妙姐。是HR把解约函交给我的。”
“妙姐也觉得不好意思吧。”其其格替我委屈,“为啥淘汰你?你的总分可是全班第三名呢!”
“大概是品酒的环节拿零分吧。可能他们实行一票否决制。”我想没必要对其其格解释得太细,私人恩怨什么的,就烂在肚子里吧。
“一票否决制是啥东西?”
“就是不管你别的功课考分有多高,这一门不及格,就全部不及格。”
“哇!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制度?”其其格把勺子掼在餐盒里,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我苦笑,“不讲道理的地方多了去了。”
“要不要我找妙姐帮你申冤?”
我心中暗暗道:没用的,老板心意已决,要将我这个危险人物斩立决。
虽然我心中恨得要死,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漂亮。
“谢谢你,不必了。虽然Ocuplus和SIE的兼职来钱挺快,但也不是只有他Ocuplus一个地方能挣到钱,接下来就是期末考了,我打算还是学业为重吧,兼职什么的先放一放。我去自习了,你慢吃。”
银行卡里的余额还剩下68000,我需要规划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母上大人给我汇了两万元生活费,礼服赔偿金三万元,新汇入解约金一万元,还有杂七杂八的小费,目前我账户余额不少,代价是失去了一切兼职。
如果节约一些,这笔钱足以支撑我继续跟踪闻人伟。
新的一年,人人喜气洋洋,家家张灯结彩,而我每天站在腊月的寒风里,跟踪云A00129这辆奥迪——这就是我近期除了念书之外的重要工作。
闻人书记的生活作息十分规律,上午八点半左右,司机开车送他来上班,下午五点左右,司机开车送他下班。每个礼拜二和礼拜四,是他定期外出调研的时间,他会去各大委办局调研,出去之后就不再回来,通常是司机空车回来。
我吸取上次被寒风吹到面瘫的教训,每天全副武装,戴好帽子手套和口罩,待在区政府大楼的3号门的斜对面绿化带,从此处可以清晰看见每一辆出入官车的车牌号。
偶尔有巡逻的保安会路过绿化带,喝问我:“干什么的?怎么老待在这里?”我就拍拍手里的课本,羞赧道:“叔叔,我准备期末考试呢,大声朗读有助于记忆,所以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学校自修教室不让大声背诵。”
大部分时候,保安都会嘉许我念书认真,然后默默离开。
每当看见云A00129这辆奥迪开出门,我就赶紧跨上我的单车跟过去。上次没经验,去找出租车跟踪,耽误了时间,根本来不及。后来我发现,云都的交通状况很糟糕,市中心堵到让人怀疑人生,一路上奥迪要吃十几个红灯,我踩着单车居然也能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工作日的晚上,闻人伟住在市中心的一个高端小区,我大概是知道了。周末他会去郊区别墅,因为郊区路况好,奥迪车就会一骑绝尘,我的单车再也跟不上了,所以至今我不知道他的郊区别墅在哪里。
不过收获已算很大了,知道他的名字、工作场所、车牌号码、出没时间;接下来的任务是搞到他的具体门牌号和手机号。
这两个都是超级隐私,得到不容易,关键是得先混进他住的小区。
“保利云公馆”是一处高端小区,门禁森严,访客想要进去,保安需和宅子里的主人或保姆通话,确认后才会放行,所以一般人是混不进去的,不过——送外卖的骑手可以,他们会给保安出示外卖订单,上面有主人的房号和手机号码,保安看到这个东西就会放行。
我看着美团外卖骑手一身明黄色的职业骑行服和头盔,有了主意。
外卖骑手虽然没有上班的办公室,但他们也是有固定集会场所的。我在闻人伟家附近晃悠了两个多月,早就摸清楚外卖骑手每天在不远处一个绿化小广场
集合
喊话。早上
10点钟此处是外卖骑手的地盘,傍晚7点钟是广场舞大妈的地盘。
大约十点半,领导喊话完毕,骑手们坐在自己的电动车上,准备中午接单。我走入人群,打量着他们。
这个满脸横肉,恐怕不太好相与;
那个太老了,估计脑子古板,不太能接受我的新潮提议;
咦,脚下树坑旁边蹲着一个招猫逗狗的,别人都在玩手机就他一个人在玩流浪狗,而且天天带点吃的来喂这里的一群流浪狗,一定心地善良。
好了,小哥哥,我的希望就寄托在助人为乐的你身上了。
我也弯下腰,蹲在他的旁边,拿出狗粮,故作高深道:“小狗最好不要吃剩菜剩饭,里面盐太多,对小狗身体不好。”
一身亮黄色的骑手没抬头看我,嗤笑了一声,“我养狗二十年了,天天吃剩饭,没见我家狗身体不好啊。”
“你不信就算了。小狼过来,有好吃的了。”我勾勾手指,流浪狗欢快地朝我摇尾巴。
“它叫小狼?”骑手抬起头拿正眼看我,“它可是一条狗哎!你怎么可以叫他狼?”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我还叫春丽呢,我有这么土吗?”我盯着骑手的眼睛,放了3秒钟的电。
我宫本羽子搭讪季总裁不成功,搭讪闻人伟书记也一败涂地,搭讪一个月薪六千送外卖的小哥哥,应该不在话下吧?
否则我真的要怀疑日本的整容审美力了!
花了一百多万,你瞧你把老娘整成啥鬼模样了?
苍天啊!
大地啊!
一百多万砸下去,就没一个男人喜欢我吗?
还好还好,外卖小哥哥1秒钟就中招了。
他没想到蹲在自己身边的居然是个大美女!盯着我傻看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表情立马谄媚起来。
半小时后,我就穿着小哥明黄色的外卖骑手服,戴着头盔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食物保温箱里装着“保利云公馆”某位住户的外卖订单,开进了小区送外卖。
我和外卖小哥哥约好了,每天傍晚,“保利云公馆”住户的外卖订单都由我送,我付给他每天100元的额外好处费。
先探探路,了解小区地形,多熟悉几次操作。等以后闻人伟的奥迪车回家的时候,我凑好时间,带着外卖订单也一起进小区,就可以默默观察他住哪个楼栋哪个楼层了。
这样的生活单调又机械,很快,期末考试周就到来了,我需要把更多的时间精力花在学校自习教室里。
微信频繁亮起,是各种男人问我寒假的安排,约我出去玩,我不卑不亢以学业为重,都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