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会》讲智识阶层和普罗大众各说各话,《张松献图》讲天下在何种意义上是天下人的天下。类似这样的话题,在今天也是前卫的。(郁冠鸣/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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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会》上演前,马志明几次想撂挑子。《文图会》是京剧和相声的一次跨界:传统相声《文章会》、京剧武生戏《赚历城》、京剧老生戏《张松献图》拼接在一起。
马志明和徒弟黄族民说相声《文章会》,在“献图”之前再说一小段《地理图》。儿子马六甲安慰他:你说《文章会》,自(只要)不让人家把你哄下去你就算成功。
“文怕《文章会》,武怕《大保镖》”是相声界的一句行话。2014年,为纪念父亲马三立百年诞辰,少马爷在天津人民体育馆使了《大保镖》;2017年4月,又借《文图会》,在上海使了《文章会》。这两件事加起来创造了相声界的一个纪录,七十岁以上使这两个段子,以前还没有过。何况上海是一个陌生的码头,这个城市的调性跟天津完全不同。在天津,马志明不敢坐出租车,的哥全认识他,怎么都不收车钱,只能在临下车的时候,扔下更多车资。“上海谁认识你呀?”
这也成了儿子马六甲开导他的理由,言下之意:“泥了”也不丢人。然而并没有泥,有人从加拿大打“飞的”回上海,就为听一晚马志明和王佩瑜。
《文章会》和《张松献图》的故事差着好几百年,它们的创作年代大约都在清末民初。它们在内容上完全不搭界,却让人想起历史和现实中常有的“两张皮”现象。
《文章会》说一个拉洋车的吹嘘自己学问大,康有为读了他的文章,惊为天人。吹牛皮是明线,云山雾罩,肥皂泡越吹越大;真实身份是暗线,马脚一点点露出来:那篇文笔堪比唐宋八大家、书法堪比王羲之、见地堪比孔明的雄文,原来是民间小调《王二姐思夫》。
创作于清末民初的传统相声中有很多对时局的戏仿。义和团、庚子西狩、辛亥革命、张勋复辟、三民主义、溥仪、张宗昌、曹锟、徐树铮、贿选、买官卖官……都曾成为相声里的题材。同一个《文章会》,揶揄过康有为,也揶揄过翁同龢、徐树铮和蔡元培。
有人说这个相声讽刺的是说大话的小市民,有人说它讽刺的是八股文,有人说它不过是相声演员的自嘲,马志明说它讽刺的是戊戌变法失败后的维新知识分子。不管是讽刺谁,智识阶层和市井小民各说各话被这个百多年前的相声段子刻画得淋漓尽致。资深相声品鉴者说,《文章会》好就好在“言非若是”、“雅俗互戏”。是谁创作了这个段子,谁给它打下骨架,谁东一句西一句给它增添了血肉,他们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故事,并且赋予它蒙娜丽莎微笑一样的多义性——想想这个过程,你会觉得特别有意思。艺人们有意无意的集体创作里,可能藏着一个群体的性格基因。
《三国志》里有张松的事迹:张鲁大兵压境,刘璋派张松去联络曹操。“曹公时已定荆州,走先主,不复存录松,松以此怨”。后曹操在赤壁一战失利,兵士染上时疫,死伤甚多,张松向刘璋复命的时候,“疵毁曹公,劝璋自绝”,劝说刘璋和刘备联盟,并且向刘璋进言,杀了反刘备的两员大将庞羲、李异。有张松为内应,刘备进入刘璋的地盘“入境如归”,第二年就反客为主,围打成都,迫刘璋投降。在这个过程中,原本为刘璋手下的张松起的作用无异于开门揖盗,因为他认为刘璋“不足与有为”。
到了《三国演义》,张松的事迹被添加上更多枝叶:他原本要把西川的地图献给曹操,但曹操看他相貌磕碜:额头尖、塌鼻子、龅牙、五短身材,走路一瘸一拐又恃才放旷,把他一顿棒打轰走。张松的处境很快被刘备知道,刘皇叔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功夫,派大将沿路迎候,盛情款待。张松遂把原本要献于曹操的地图献给刘备。
清末民初,京剧改良派代表人物之一汪笑侬创作了新编京剧《张松献图》。《三国演义》里相貌丑陋的张松变成了红脸的美髯公。张松在“忠臣不事二主”“食禄应思勉效忠”一类中国传统伦理面前受到的质疑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当然跟张松把图献给了刘备,而后世“演义”赋予刘备以历史正义有很大关系,但汪笑侬在清末民初新编三国故事,未尝没有“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的意思。
这位以“手挽颓风大改良,靡音曼调变洋洋”自勉的伶界大王是康梁的信徒。谭嗣同就义后,汪笑侬编写京剧《党人碑》。庚子之变过后,他写的《哭祖庙》里有句唱词:“国破家亡,死了干净”。《张松献图》的创作年代不详。但有记载说,1911年汪笑侬等京剧名伶到武汉,与汉剧名伶同台演出,汉剧名伶在他的启发下革新汉剧版《张松献图》。由此或可推论,汪笑侬新编《张松献图》当在辛亥前后——如果汪版“献图”是很久之前“新编”的,汉剧不至于1911年才效仿。
支持“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一新观念的,其实还是旧时伦理:曹操不能礼遇张松,于是他把图献给刘备。问题是,刘备是真尊重知识分子,还是仅仅想以过分隆重、周到的礼节骗到张松的地图?相比刘备此后连年“北伐”,刘璋在兵临城下之时为免生灵涂炭,放弃死守,是仁慈还是无能?
▲演出前,马志明和搭档黄族民一遍遍“遛活”。文哏相声讲究语言的层层铺垫,一句话的“尺寸”不对,满盘皆输。(郁冠鸣/图)
排练时,《文图会》的导演马千和张松的扮演者王佩瑜讨论过:张松真不知道刘备的小九九吗?如果真不知道,他不会拖到临别时才献图。
《张松献图》开场,王佩瑜人未到声先到,如裂帛,音拔到最高处仍有余裕,因而显得十分醇厚,这让她的表演一下抵达一个高度。角儿没出场,已是掌声雷动。但接下来,瑜老板表演的层次感并不丰富,唱腔漂亮,人物单薄。或许对于这位把整理、再现京剧骨子老戏当做使命的“70后”坤生来说,唱腔和程式比人物更重要,毕竟唱腔和程式是“容器”,人物和意义得盛在这个容器里头。
王佩瑜的团队请老先生整理了汪笑侬版《张松献图》的剧本、唱腔,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加了张松的戏份,在汪(笑侬)派唱腔的基础上增加余(叔岩)派味道。这已是不小的工作量。
与王佩瑜一样,马志明对《文章会》的形式相当讲究。演出前,他和搭档黄族民一遍遍“遛活”。文哏相声讲究语言的层层铺垫,一句话的“尺寸”不对,满盘皆输。它要求演员在最终“笑果”出现前,沉得住气。这需要自信,自信需要多年的舞台实践,它使一个相声演员不必一上台就忙着抛笑料,可以跟观众拉拉家常,扯扯闲篇儿,然后从容不迫入题。“我爸爸上台可以打哈欠,观众不怪他。当时也是太累,白天挨斗,晚上剧场里指着他卖票。换别人你试试!演员上台通常的反应是嗓子发干,在后台打嗝的人一上台就不打了——吓回去了。还打哈欠?”马志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以传统相声的眼光,今天的相声已经变成脱口秀:不再讲究语言的逻辑性,不再推敲“尺寸”。笑料新且密、即时、碎片,不耐琢磨也不用琢磨。为了餍足观众的快餐胃口,最有势力的相声班主广撒网,派出人手到各相声园子听记新笑料,汇总班主,供他“现挂”。“现挂”得好也需要才华,却已偏离了相声本来的意趣。 “传统相声从不靠笑料本事取悦观众。我爷爷说的很多相声,单把一句话提出来并不可乐,单一句‘逗你玩’,有什么可乐的?它需要语境。”马三立的孙子马六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派的相声演员讲究对同一个段子的千锤百炼,功夫大多花在语境的营造上,铺垫足够,包袱的抖响水到渠成。这样的段子耐琢磨,越听越可乐。艺人也不必为不断抓取新笑料而过分焦虑。
而今,小火慢炖的相声变成了快餐。早前,马千愿意强调他做的东西是快餐时代的慢娱乐。他把老本的相声、评书、京剧拼接在一起,做成“墨壳原态”的《乌盆记》。这次做《文图会》,他用串场的评书做今昔对比:
“今儿的演出叫《文图会》。为什么这么叫呢?我先破个题。顾名思义,这‘文’是相声《文章会》,‘图’是京剧《献地图》……老年间说起文章,是功名的基础;那是笔耕不辍、寒窗苦读的;不是有句话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天呢,您刷刷朋友圈、看看公众号、扫扫微博,看书写字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文章也不是原先那种意思了……再说地图,您拿手机下个地图App,兴许都能看着自己家阳台。搁以前可不是!在以前地图那是最机密的东西,有了‘图’你就有了‘地’,那时候专门有地官‘掌道地图,以诏地事’。”
马千对自己的定位是“策展人”。老版的京剧不能动,老版的相声不能动,他能做的是把老东西呈现在今天的观众面前,“布展”变得很重要。
《张松献图》开场的视频,他一帧帧放了《绣像三国演义》和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地图《广舆图》里东汉到三国两晋的地图。有关张松的《三国志》书影取自南宋刊本。每次换场,背景投影会换上《鸿雪因缘图记》里一张新的图画。这份讲究并不是每一个观众都能看出来,它们外在于戏剧本身,大致相当于展览中的背景墙。
面对传统艺术或许需要一份恰如其分的谦卑。不了解传统艺术的精髓和神韵,“新编”和“古为中用”弄不好就坏了味道。但传统绝不限于“形式”。《文章会》和《张松献图》的文本提供了巨大张力。智识阶层和普罗大众各说各话,天下在何种意义上是天下人的天下——类似这样的话题在今天也是前卫的。传统艺术是一座宝山,“策展人”马千把观众带到了这座山的山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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